昨夜闔城大亂,火光沖天,合刺自然也早早驚醒。他是太祖的嫡長孫,從懂事起就被當成儲君來養育,哪怕是太宗皇帝,對他也高看一眼,並不拿他當尋常的宗室子弟來看。這樣一來,他的氣度和城府,也遠遠比尋常的少年宗室子弟強過許多,同時,也比一般的兄弟輩們,更添幾分驕縱之氣。
因為不明情況,上京的禁宮中一發現城中起了變亂,便是刀劍出鞘,張弓搭箭,在合刺的寢宮外圍了十幾圈的宮中護衛,到了天明時分變亂漸止,秩序恢復,合刺眼見完顏昌等人不曾到來,心知必定是宗室內亂。原本有不少人請旨,讓他下令讓上京駐軍出面平亂,也被他冷言拒絕。
他雖然年幼,生來卻是貴族,在他身邊擔任教育責任的,都是女真人和契丹、漢人中的精英,無數的歷史典故與眼中看到的現實,都使他清楚明白,不論發起這場內亂的是哪一方的勢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夠左右的,而只要他保持相對的中立,以他太祖嫡孫,宗室大會定下來的諳班勃極烈的身份,造亂的人一時半會也無法影響到他的地位。
待到天色大亮,城中越發寧靜,只是比較常日,卻是冷清的詭異。
往常這個時候,宮中的常參官早就到來,在京的宗王也會入宮,問安致意。然後便是合刺的近臣,宗室鄖貴,各級將領,雖然合刺尚未親政,不過這些政務軍務,都在表面上向他稟報,以讓他更早上手,可以提前掌舵。
直至局面大定,自有人前來稟報,而宮中上下也知道是完顏宗瀚發難,各人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表示。
宗瀚身為宗室元老。大金的都元帥,位份遠在被他誅殺逮捕的諸王之上,而諸王雖然實掌大權,最少在表面上還得尊重宗瀚,宗瀚這幾年不問外事,不成想突然就如此這般,事先全無徵兆,當真是令人意外之極。
此時在京的諸多宗室及萬戶大將都已趕到宮中。各人知道宗瀚不久必至,因此都匯聚在宮中大殿之前,簇擁在合刺身邊,一則護衛,二來也是看宗瀚做何打算。
待宗瀚耀武揚威趕到,在宮門前卻老老實實下馬步行,各人都鬆了一口大氣,無論如何,這個年長親王似乎並沒有篡位的打算。
等他走的稍近一些,完顏希尹先自上前。向著宗瀚質問道:「都元帥深夜縱兵造亂。擅殺宗親,現在又帶兵入宮,是何道理?」
他與宗瀚資歷相當。自幼隨太祖起兵,護衛左右,而且武略之外更多文才,女真文字亦是由此人創造,完顏宗瀚與宗望提兵滅宋時,此人便是宗望的監軍,算是宗望副手,其實以此人之才,位份該當更高,只是他是宗室遠支。所以無形中吃了些虧,而更是因著如此,便又更加努力,在女真人才凋零的今日,希尹之才更加明顯,也成為各方拉攏的對嘉此人也是心智過人,與各方都若即若離,除了與宗弼關係稍好外,對其餘各方都並不過分疏離或是親近。
因為如此。此時最適合上前質問宗瀚地,也自然就是此人。
宗瀚先是愕然,然後便已經是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昨日的事說完,其間不免得添油加醋,說的對方好像稍遲便會動手殺他。待他說完,自然又有他的心腹上前,控訴完顏昌等人驕縱不法,企圖謀反。可憐其餘諸多完顏昌的黨羽都被逮捕誅殺,完顏昌與宗磐被捆的如同粽子一般,哪裡能為自己辯白,只得任由宗瀚一黨肆意攀污。
合刺原也是極為敬重宗瀚,此時看著對方唾沫橫飛,雖然努力做出一副恭謹的模樣,骨子裡卻是掩飾不住地桀驁不馴。
他心裡極為不悅,臉上卻是面無表情,待宗瀚等人說完,便道:
「都元帥深明大義,為國家剷除奸邪,甚好。只是行事有些孟浪,驚擾甚大。」
宗瀚看著滿臉平靜的合刺,卻是沒來由的心中一寒,當下強打起精神答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早就趕來向陛下請罪。」
他說是請罪,其實大刺刺的全無敬意,或者說,在合刺眼中,更顯的桀驁不馴。
合刺勉強應諾一聲,以示不再計較,卻又轉身四顧,向著自己護衛們問道:「烏碌呢,怎麼不在?此事該當讓所有的諸王一起商議,該當讓翼王與沈王都知道此事才是。」
翼王便是宗輔,沈王便是宗弼,這兩人勢力威望不在宗瀚之下,而宗弼遠在祈州,合刺的話意人人都是明白,此事自然也要宗輔出頭,與宗瀚折辯。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青年侍衛上前躬身一禮,答道:「翼王昨夜情形就不大好,烏碌回府去侍奉,並沒有前來侍候聖駕。」
合刺一聽此信,心中更覺煩悶,正沒道理處,卻見不遠處烏碌疾奔而來,他心中一喜,差點兒挪動腳步,迎上前去,不過多年的尊貴身份使得他停住了腳步,年輕的面孔上竟是略顯威嚴之色,待烏碌奔行上前,合刺剛欲說話,卻見對方竟是滿臉淚痕。
他心中一沉,忍不住向著烏碌喝問道:「怎麼了?」
烏碌強忍悲痛,向著合刺跪下回話道:「父親已到在昨夜去世,臨逝時囑咐臣下,一定要好生效忠陛下,方不致讓他老人家失望。」
合刺原就敬重宗輔,而宗輔在整個金國亦是甚得人望,史書記載,宗輔性寬恕,好施惠,尚誠實,魁偉尊嚴,令人望而生畏。此時烏碌跪於階前,淚流滿面,合刺亦是覺得兩眼酸澀,看向群臣,有不少人都是面露戚容,便是宗瀚聽聞噩耗,亦是淚流滿面。
「唉,國家失一重臣!」
合刺終忍不住落淚,昨夜生事,偏生宗輔又在此時逝世,一種不祥的預感浮現在他心頭,令他不安。
對面地宋國氣勢如虹,越發強盛,而金國竟成多事之秋,不復當年開國時地健旺姿態,難道是上天厭棄?
合刺打了一個寒戰,將這種不好的想法驅諸腦外。他看一眼宗瀚,知道此時無人可制此人,自己需得過幾年之後,暗中培養勢力,而且不能刺激對方鋌而走險,他的皇帝寶座固然是整個完顏部落公認,不過如此宗瀚不計厲害悍然動手,誰真地敢用身家性命來保他?
當下面帶悲色,向著宗瀚道:「翼王逝世,上京大事當與都元帥多多商議決斷。昨夜都元帥誅除奸邪,為國家剷除隱患,朕心中喜歡。
不過恰逢翼王逝世,朕思想起開國諸王凋零,心中便不勝淒然。」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見宗瀚還無可不可,其身後諸人都面露緊張,甚至有人手按刀柄,合刺心中一凜,便又急道:「宗雋已然扶誅,便也罷了,宗磐向來作惡多端,當明正典刑以做傚尤,完顏昌卻是宗室長輩,還是太祖從弟,朕意還是稍寬一線,留其性命,都元帥以為如何?」
這樣的處置卻正合宗瀚心意,當下俯身彎腰,答道:「就依陛下聖斷。」
合刺又道:「這幾人黨羽當交由都元帥處置,不過能赦免性命的,可以留一條性命,以免太幹上天之好生之德。」
「好,這是自然。」
宗瀚知道此間事了,多待無益,當即轉身向合刺告辭,轉過身去,緩緩退出。
待到得宮門之外,諸人一起上馬,完顏齊眼見四邊無有旁人,便打馬湊到宗瀚身邊,向他低聲問道:「今日咱們已經控制住大局,陛下也面露怯色,宗輔已死,希尹不過是牆頭草,若是趁機多殺幾個,將陛下身邊的人換成咱們的,只怕……」
宗瀚搖頭道:「你懂什麼。」
見兒子面露不解之色,他心頭火起,心道:「若是你們爭氣,也還罷了,偏生一個比一個蠢笨!」
卻是和氣細氣向著兒子解釋道:「宗弼在外,不能給他借口。殺宗磐、宗雋,宗弼只會高興,若是危脅到陛下安危,你當他是個草包麼?」
完顏齊想起宗弼,卻也是滿心忌憚,不由得點一點頭,只是心有不甘,又道:「若是宗弼打了敗仗,削他兵權,這最好不過!」
野心就如同野草一般,稍不遏制,便會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宗瀚聞言一震,扭頭看一眼完顏齊,卻是默然不語,打馬向前。
良久之後,宗瀚方斷然令道:「放了完顏昌,讓他在府閒居,不可再問軍國大事。」
他一聲令下,自有人上前應諾,見宗瀚沒有別的指示,不免問道:
「元帥,可要對他家嚴加看管?」
宗瀚斥道:「混帳胡鬧,既然都放了,還看什麼看。」
「是,屬下明白。」
沒來由的被他這麼一通訓斥,旁人自然不敢說話,立刻前去遵命辦法。而完顏齊先是愕然,然後想到其父用意,卻不由得微微一笑。宗瀚見兒子如此,也知對方明白,當下也笑道:「咱們爺們坐在上京,且看風雲變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