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早被趙桓揉搓的不知所以,聽得皇帝語氣放緩,如蒙大赦。小雞啄米也似點頭,答道:「是,臣曉得,陛下厚愛之意,臣沒齒難忘……」
「好了,不必如此。」
趙桓打斷秦檜感激涕零的話頭,一手隨意在身前几案上輕拍幾下,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可讀過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他這話頭轉的極大,後世說法便是極有「跳躍性」。
秦檜懵懵懂懂,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好在他翰林進士出身,這個札子自然是讀過的,當即恭恭敬敬答道:「這個臣讀過。」
他不知道皇帝對王安石是褒是貶,又小心措辭答道:「此札萬言,臣幼時曾經抄讀,只覺王安石上此書時,便已經有改革之意。仁宗晚年倦政,不曾理會。神宗於太子時偶爾讀之,擊節讚歎,由是啟變法之肇。」
這話模稜兩可,不褒不貶,全無態度。
秦檜說完之後,長出一口大氣,偷偷瞄向趙桓臉色,等著他發話。
趙桓卻也不同他廢話,直接道:「王安石實千古一相,朕實敬佩。
其上書萬言,由兵備至官員選拔,至教養辦法,俸祿養廉,先王治世之道,林林總總方面俱到,朕閱讀多遍,實感王荊公真難得人才。」
王安石的蓋棺論定,在當時已經有了很大的爭執。變法自神宗死後就被反覆,司馬光執政後,由高太后主持,司馬光動手,盡廢王安石之法。而高太后死後,章惇執政,又將舊黨全部斥退,到蔡京時,甚至刻元佑黨人碑。將舊黨悉數刻列於上,子孫後代不得為官。
及至元時,元丞相脫脫主修《宋史》別有用心,將王安石貶斥的一文不值,此後輿論便一直隨著宋史的記錄而對王安石頗有壓抑,而直至現代,撥開重重迷霧,王安石的真正價值才漸漸體現出來。
而趙桓此時到不是要為王安石翻案。王安石變法自然得罪了一大批官員。不過在宋時名聲尚不算壞,其變法失敗亦是事實。趙桓此時提起此人,其實是別有用意。
秦檜一聽他誇,便也不假思索,立刻答道:「王荊公執政時,天下府庫充盈,收復河熙,誠為良相。」
趙桓甚是高興,看著秦檜那張誠摯的面孔,才知道為什麼權高位重者。極喜奸佞小人。而不喜所謂君子。
適才的話題,換了李綱與張俊等人,必定要與他折辯一番。斷然不會隨著自己話題來想措辭答覆。
當下連咳幾聲,向著秦檜令道:「你回去,仔細研讀一下上仁宗皇帝書。」
「是,臣一定好生研讀。」
「別的也罷了,現今做的事,王安石當年也未必做到。只是他提起的:方今取士,只強聞博記,略通於文辭,便以為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皆公卿之選也。而記不強,聞不必博。就是這一段,仔細著想想。」
他說地這一段話,是王安石對於科舉人才的分析。唐取進士,人選一年一百餘人,相當的官員都由世家選,而宋取士一年三百至千餘人,考試的內容也僅局限在經賦詩詞,科舉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是弊大於利。至明清,則很難選出真正的人才了。
趙桓自然知道科舉的害處弊端,而驟然罷廢,則必定天下騷動,與其它改革相比,這一項最為困難。他將唐制中明經明算恢復過來,用來取下級辦事官員和吏員,已經是極大的改革。而以王安石的意思,則是要完全地更改科舉制度辦法,以漢時的推舉制度與科舉結合,來改革科舉的弊端。
秦檜是何等的聰明人,趙桓話一出口,他已經知道皇帝的意思。
趙桓冷眼看去,卻只見他冷汗淋漓,面無人色。
改革官制,去除州縣,觸犯的還只是一部份官紳的利益,而依著王安石的改革方略,則勢必要與全天下的進士官員為敵。這樣的壓力,秦栓自然承受不住。
也不等他說話,趙桓又道:「還有均田方稅法,也好生研究一下。」
這話終於成為壓跨秦檜單薄身軀地最後一根稻草。
秦檜漲紅著臉,蹦出了自己也不敢相信地一句話,抗聲道:「這個……臣期期不敢奉詔!」
這樣的反應卻正在趙桓所料之中。
他也不做聲,只冷著臉看向秦檜,默然不語。
秦檜渾身發抖,有心再來抗辯,卻只覺得一股絕大的威壓,令自己很難再與眼前地這個人對抗。
趙桓是皇帝,九五至尊,原本的身份加上這幾年的帝王生涯,除了在與殿前班直和蒙古騎士們演武時,還有一點俗人趣味,平日都是端坐理政,接見臣下也是和諧溫馨,卻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令人不敢狎戲,不敢接近,不敢拿他當平等的朋友來對待。
而他自己,也漸漸習慣了現下的身份和角色,融入其中,很難分辯了。
秦檜不敢抗辯,卻也絕對不敢這麼奉詔了事。他做官當然是榮華富貴,若是弄到身敗名裂,甚至下半生要在明槍暗箭中渡過,也委實難受。
他離開座位,趴伏在地,連連叩首,卻咄咄不能言。
趙桓原本就有勸弄羞辱這個千古大漢奸的意思,此時見對方如此,竟是沒來由的心軟。
他歎一口氣,自己在心裡暗道:「近來漸覺無生人氣味,今日的事未免太過。」
因長歎口氣,右手虛扶一下,溫言撫慰道:「秦卿何至如此,快些起來。「旁邊的內侍們早看地發呆,急忙上前將秦檜扶起,卻見他已經是滿臉淚痕。
趙桓啞然失笑,竟是起身親遞一塊毛巾過去,讓秦檜抹拭,然後笑道:「你也是個宰相,如此沒有大臣體統。」
秦檜此時已經回過神來,急匆匆抹一下臉,將巾櫛遞還給內侍,然後向著趙桓道:「賢良方正最終成九品中正,兩晉毀於世族,唐時乃有科舉選士之法。陛下若要復之,臣絕不贊同。而均田方稅,則是劣法,王荊松行之不得,天下士大夫盡然反對。陛下今要與金國相爭,斷斷不可再用此法。」
他雖然人品低劣,這一段話卻盡顯其能。賢良方正是推舉用官,而地方官必定會推舉本地有勢力的家族人選,時間越長,家族勢力越大。
而方田均稅,則是要丈量全國土地,以土地的多寡來收取賦稅,此法一出,天下騷然。當日反對新法的,倒有一多半是最惡此法。
趙桓一笑回座,略一示意,身後內侍取來一個匣子,趙桓略一點頭,那內侍便將匣子遞於秦檜。
見秦檜目視自己,趙桓便道:「舉賢良方正不可,純以科舉亦是不可。我讓你研讀上仁宗皇帝書,卻不是為復賢良方正。王安石提到的公卿不可以純用科舉,而要務盡人才,因才教學,而後由選舉得用官員,這樣方能一網而盡天下人才。你好生研讀,然後依朕所想的辦法,好生寫一份奏書來。至於方田均稅,既然你說暫且行不得,便也罷了。
等天下大定,再來說這仵事吧。」
秦檜聽他意思,卻不是立刻要廢罷科舉,而是要加以改良,心中已定下一半,再聽到方田均稅法現下不再恢復,心中更是大喜。當即起身道:「如此,臣便奉詔行事。」
「好了,你去吧,不必再請辭職,地方上的事已經著手進行,以後你也不必再辛苦奔走,便留在長安參政就是。」
這對秦檜也是一個極好的消息,當即答應了,見趙桓再無別話,便即退出。
趙桓此時只覺心神俱疲。接見秦檜之時,他總覺得心神恍惚,難以自持。那種時代的錯位感和荒唐感,纏繞心中難以抑制。
對岳飛,以純粹地信任和尊重。對秦檜,則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而秦檜本人,卻偏生在他的調教下成了一個能臣幹吏,這當真是滑稽可笑,卻又是鐵錚錚的事實。
他站起身來,不再處理政事。斜眼看向窗外,只見一輪紅日散發著最後的光芒。
趙桓振衣而起,到得殿外,去看那殘陽如血。良久之後,只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豪情在胸。
他自己也覺奇怪,半響才想起來,見秦檜之前,卻又最後一次接見岳飛,讓他回襄陽整軍頓武,隨時準備入中原與金兵大戰。
而岳飛則慷慨陳詞,雖然滿江紅是後人偽作,他沒有說什麼踏破賀蘭山闕,卻也是壯懷激烈,信心十足。
趙桓一想到數十萬雄師壯士,精兵強甲,將歷史上佔據了中國半壁江山的女真人打回白山黑水,便只覺心神激盪,興奮難耐。而這一切,卻均是在他的掌握之下,如何叫他不興奮莫名。
「大丈夫當如是耶。」
岳飛離京準備征戰,太行山王彥、石子明纏鬥的金國騎兵全無辦法,張憲姚端等人鎮守太原,隨時能直插河北,韓世忠步步穩進,直指山東。
靖康六年就要過去,宋朝的歷史翻過了最沉重的一頁,明年此時,卻不知道又是怎地樣的一番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