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宗諤冷笑道:「不必了!」
說罷,自己昂首挺胸,將僕役遞過來的明黃詔書捧在手中,厲聲叫道:「太后有詔,檢校少保、武勝軍節度使,御營左軍都統制韓世忠接詔!」
他一邊叫,一邊手托詔書,直往這帥府內撞。
因著手中捧有明黃閃亮的詔書,那些面對敵人千軍萬馬而面不變色的勇將,雖然一個個束甲持刀,竟是無人敢上前阻攔。
他原本是在這帥府正門之外,大喊大叫,直撞而入,幾步便踏過正門,穿堂,儀門,直到帥府正堂階下。
如此吵鬧,在正堂內議事的韓部將領早就驚動,葉宗諤遠遠看了,只見數十名將軍左顧右盼,歪頭斜腦,向著自己這邊看來。
只是韓世忠軍令極嚴,沒有人敢交頭結耳議論,也沒有人敢走動半步。
解元急的滿頭大汗,跟在他身後,卻也不敢以暴力來解決這個大膽的文官,只是不住口的勸說。
正鬧的不可開交,堂上傳來一聲暴喝:「解元,不必勸,讓他進來。」
解元猛一哆嗦,連忙止住腳步,向著葉宗諤苦笑道:「大人自求多福罷。」
說罷退下,不敢再跟。
葉宗諤心頭火起,知道這一聲陝州口音味道十足的叫聲,必是那韓世忠所出。
因邊大步行走,一邊冷笑道:「韓少保這一聲吆喝,當真是中氣十足,威風凜凜啊。」
待入得堂內,只見韓世忠大馬金刀坐在堂上正中,看到自己並不起身,葉宗諤將自己手中詔書一托,喝道:「太后詔書,韓少保接是不接!」
卻聽韓世忠怒道:「葉大人,此是偽詔,韓某如何接詔!」
韓世忠在趙構剛到臨安時,曾經由海路前往臨安去見皇帝,在宮內召對時,曾經與葉宗諤打過幾次交道,因著葉宗諤掌握軍械,也對他很是客氣。
此次頒詔,若不是葉宗諤前來,只怕連現下的待遇也未必能有。
因著對方尚有幾分客氣的意思,葉宗諤亦不過份,只是又道:「韓大人,下官可不是假的,這太后詔書亦是隆佑太后當面發給下官,如何能稱是偽詔?」
韓世忠猛然站起,大步得到葉宗諤身前,盯著他道:「如何不偽?陛下被逼退位,太后亦在亂軍掌握之中,刀槍就在眼前,性命尚不能得保,如何能說這詔書是真的?」
葉宗諤個子原也不矮,被這韓世忠逼近身來,卻是覺得原本不過中等身材的對方,竟是比自己高出一頭。
除此之外,對方眼神如電,盯視自己,身上雖並不束甲持兵,卻仍然有一股絕大的氣勢,壓迫而來。
與那些身上只有殺氣和武勇之氣的勇將相比,已經是一方鎮將節度的韓世忠,卻有著一股指揮千軍萬馬統領一方安危,身負數百萬人性命的大將方能有的凌厲氣勢。
這股氣勢直壓而來,連葉宗諤一時半會,都是說不出話來。
卻聽韓世忠又道:「某自小貧苦,十八歲從軍以圖一條活路,從軍之後,歷盡艱苦,在童貫手下,屢屢被疑,立了功也不獲補,崇寧四年,我就斬將奪關,立下大功,不過只補一階,做了進義副尉而已。若不是當年王淵將軍帶我去平方臘,又以「萬人敵」相贊,使我名震軍中,更是派我去生擒了方臘,立下不世大功,這才慢慢熬成了承節郎。」
說到這裡,他環顧左右,微微冷笑,向著堂內諸將道:「葉大人讀幾本書,就能出將入相,位高權重,如何能知道咱們從小兵幹起的苦處。」
葉宗諤大是尷尬,原本很是得意的進士身份,在這個十八歲從軍,身上傷痕無數,戰功纍纍的開府節度大帥面前,竟是這麼的不足為道。
堂上諸將,大多也是韓臣忠自低階武官甚至是小兵提拔起來,對他的話,各人都是贊同之極。一時間堂上笑聲大起,各人攮臂撐拳,讓葉宗諤看自己身上的傷痕,數說自己立下的戰功。
卻聽韓世忠又道:「正因如此,咱們知道功勞得來不易,被人賞識不易。我韓世忠能有今天,一來要拜王淵王將軍的提拔之恩,二來,建炎天子的大恩,韓某也是一日也不敢忘。」
他在趙桓手下時,不過是個武節大夫,果州團練使,是一個普通的中級武官。趙構即位之後,先是信重王淵,因著王淵的原故,對他也很是信用。
自建炎元年起,趙構剛剛登基為帝不久,就將韓世忠升為忠州觀察使,帶御器械;然後就是御營左軍統制、定國軍承宣使、鄜延路副總管,加平寇左將軍,最後直至武勝、昭慶軍節度使、檢校少保。
幾年時間,由一個小小團練做到開府節度,青雲之上,王淵固然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歸根結底,還是趙構對韓臣忠極為賞識重用的原故。
韓世忠如此一說,顯然是表示不忘王淵和趙構的重用提拔之恩,一定要起兵前往臨安,一則為王淵報仇,二來以報皇帝賞識重用的大恩。
看著葉宗諤面無表情,韓世忠面露譏誚,自己轉回坐椅,向著葉宗諤冷笑道:「葉大人,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來接詔!」
葉宗諤搖頭歎息,向著韓世忠道:「韓將軍,你只說康王待你不薄,卻不知道,康王待我又豈是等閒?」
他以康王相稱趙構,韓世忠不禁為之大怒,當下只大聲喝道:「葉大人不愧是張邦昌一流的人物,一邊嘴裡讚頌皇恩,一邊卻是為敵效力!」
他連連冷笑,只道:「只都說文人風骨,士大夫乃是我大宋根基所在,自喪亂以來,投敵報效的士大夫也不比武人少,真是令人寒心。」
葉宗諤也不發怒,竟是微微一笑,向他道:「韓將軍的話,下官並不明白。那張邦昌為女真人效力,雖然後來主動削去帝號,見康王請罪,舉朝上下,雖然有祖宗不殺士大夫的垂訓,到底勸康王詔令他自盡。不知道今日葉某奉太后之命前來傳詔,奉靖康天子為正朔,從此國家不在有二帝相爭之患,卻是投的哪門子的敵?」
韓世忠愕然不答,只別轉過頭,不再做聲。
其實他起兵一事,不過是激於義憤,傷心自己的老上司被殺,提拔重用自己的皇帝被逼退位,而真正打將起來,萬一靖康天子詔書一至,到時候是否奉詔,乃至半途而廢,甚至引發東南江准一帶的宋軍與擁立靖康天子的西軍產生爭執,直至雙方交戰,而使得親者痛,仇者快。
這些事,他身為統兵大將,自然也有考量。只是心中權衡利弊,覺得究竟現在是亂軍做亂,自己一向以忠義為立軍根本,若是不聞不問,就等著長安那邊消息,將康王這個舊主完全拋棄,未免太讓人恥冷,是以無論如何,要有所動作罷了。
對方此時將靖康天子拋將出來,以大義正統的名義對他加以駁斥,韓世忠竟是無語可對。
卻聽葉宗諤又道:「適才所言,康王待下官亦是不薄。下官由下僚直至戶部郎中,掌御營軍械,官雖不高,卻是權重。若是以私恩論,這頒詔之事,下官斷不能前來。不過,以公議而論,韓將軍,靖康天子今執掌西軍,富平一戰親臨戰陣,豈是康王能比?況且靖康天子是太上皇長子,大宋正統。康王為續宗廟為帝本屬權宜之計,安能戀棧不去,與長兄爭帝位!」
說到此時,趙桓天子的正統性,終於在這一場爭論中,使得葉宗諤取得了完全壓倒性的勝利。
不論如何,趙桓才是正統。正統的力量,在趙構沒有什麼變亂的前提下,還不能完全顯現,一旦在苗傅兵變之後,趙構退位雖屬被逼,竟是沒有人覺得在這一件事上,苗傅做的有什麼不對。
便是韓臣忠口口聲聲,言說要起兵前往臨安,也只能以私誼舊恩為借口,而不能說苗傅逼迫趙構退位是謀反造亂,其因便在如此。
「康王退位,雖屬兵變,卻亦是人心所向。今臨安使者已往長安,將此事奏明靖康天子,而不日詔書自長安至,將軍是奉詔還是抗詔?若仍如今日,將置我大宋百年來列祖列宗與何地?將軍自以為忠義,難道想以私恩壞天下事嗎?」
對方越是退讓,葉宗諤卻是不依不饒,辭鋒越發犀利。
韓世忠頹然不語,其部下文人幕僚和武將雖多,在這樣層面上的交鋒,卻也是不敢出一語來辯駁。
半響過後,葉宗諤又逼問道:「將軍可願奉詔?」
韓世忠悠然一歎,回轉過臉色來。
他知道此事到此也可以收蓬,不必再扮了。
因起身跪下,向著葉宗諤道:「臣韓世忠奉太后詔,不敢有違。」
他如此一跪,其餘諸將亦跪,同聲奉詔不提。
葉宗諤只覺得雙腳發軟,適才藉著胸口一股怒氣,大義凜然指斥對方,其實若是這韓某人當真惱了,管你是什麼頒詔使臣,先亂刀斬死再說,只怕也沒有人能替他申冤報仇。
待將詔書開讀完畢,由著韓世忠親手接去封存,葉宗諤終鬆了口氣,向韓臣忠笑道:「將軍深明大義,下官總算不辱使命。」
韓世忠微微一笑,一面攜著他手,往內堂而去,一邊輕聲向他道:「世忠原也不打算當真起兵,不過劉光世部,只怕已經在路上了。」
葉宗諤大驚失色,只道:「這如何是好?」
韓世忠搖頭歎道:「劉某人與我絕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長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劉光世心中更是瞭然。是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救康王復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將刀兵對向自己人,而對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棄防線。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靜觀其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