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活女雖然並不很明白父親的意思,卻也知道這大概是父親最後的囑托了,他只覺眼前又酸又澀,想要答話,只是喉頭湧動,不知道說些什麼是好。
完顏婁室拍拍他肩,微微一笑。
他負手而立,待漢官們到了,便伸手一讓,笑道:「諸位遠來辛苦,略備薄酒,為諸君洗塵,請!」
這會子他說的卻是漢話,語音純正,語氣謙和,那伙漢官先是一楞,然後亂紛紛答道:「這可太叨擾大人了,怎麼敢當。」
「好好,諸位不必客氣,就請入席。」
見各人還在躊躇,他恍然大悟,笑道:「今天晚了,大家不必揖讓,長者首席,以年紀為尊,如何?」
雖是如此說,到底漢人規矩大,各人終是揖讓一番,最後到底還是依了完顏婁室,不論官職,只以年齡長幼坐定。
完顏活女面露鄙夷之色,這伙漢官,身為囚犯一般,仍然是這般迂腐。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到底父親看中了他們什麼。
待各人坐定,完顏婁室概然舉杯,笑道:「也沒有什麼好的,薄酒一杯,先敬諸位。」
說罷,將脖子一仰,一飲而盡。
完顏活女看的大急,知道父親的病最忌喝酒,只是不敢上前相勸。
完顏婁室一杯下肚,倒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受,因點著筷子向漢官們讓道:「諸位請,不必客氣。」
漢官們一路北下,餐風飲露,勞苦之極,此時房內溫暖如春,酒香肉香撲鼻,哪裡還經受得住,當下各人將手中酒飲了,立刻筷落如雨,再不停歇。
完顏婁室看的一笑,知道他們餓的狠了,因下令道:「來人,再送上酒菜來。」
一眾下人在外應了,立刻又川流不息上酒上菜,十幾個漢官餓的狠了,見對方如此,哪還客氣,自然是大吃大嚼,連話也沒有幾句。
完顏婁室自己卻沒有什麼胃口,筷子略點幾下,尋著一些清淡小菜吃了幾口。正思謀著要說話,卻是咳嗽上來,當下巨咳一陣,覺得喉頭間發甜,知道不妙,連忙轉頭,在嘴上按上毛巾,半響過後,方才拿開。
完顏活女看的分明,只見那巾布上滿是血漬,他急忙上前接過,恨恨的看一眼席上諸人,轉身退下,不忍再看。
完顏婁室也不及同他計較,又不住向諸人勸酒勸菜,卻突然看到自己對面的秦檜面帶憂色,只顧飲酒,並不吃菜,他心中一動,不禁向他問道:「秦大人,怎麼不動筷子?」
秦檜正在沉思,見他動問,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連忙笑道:「在下體質向來虛弱,連日奔波累的狠了,反是沒了胃口。」
完顏婁室微微一笑,道:「是麼?」
秦檜知道對方奸狡刁滑,是女真人最難哄騙的高官,當下只得又道:「前路艱難,檜思而憂心,所以也有些沒胃口吧。」
「哦?哈哈,秦大人還當真是多愁善感。」
完顏活女面露微笑,竟是親手夾了一塊鹿肉,放在秦檜碗中,笑道:「想那麼多做什麼,不管多難走,照著路來走,還怕走它不通?」
秦檜微微一征,只得勉強將他夾的鹿肉吃下。他是江南人,其實當真不喜葷腥,一塊又腥又辣的肉吞下,只覺苦不堪言,差點兒流下淚來。
完顏婁室看的大笑,連忙命人送上熱茶,讓他漱口。
待秦檜稍稍好些,完顏婁室又笑問道:「聽說,你在昌元帥面前,說過一些章和,很有見解,不曉得能不能和我說上一說?」
秦檜心知此事也瞞不了人,當下概然道:「我與元帥說的卻是我對宋金兩國爭鬥的見解,依我看來,南北風情不同,人的品性不同,習慣不同,北人得南人地無用,南人居北人地也不習慣,不如南人歸南,北人居北,大夥兒依著習俗,各居南風,互通有無,各守其土,這樣,也就省得戰亂頻乃,貴人們可以息勞省心,百姓也能安享太平,世間從此無事,豈不是好?」
這一番話,實在是出於秦檜真心,是他在北國被羈押的幾年中,苦苦悟出來的道理。他是江南人,在北方居住時,那曠野黑土,冰天雪地,都教他覺得苦惱萬分,難以承受,同時,他也知道女真人下江南時,也對水網密佈,夏天悶熱的南方天氣極為不喜。此人想來想去,竟是想出這麼一個絕妙的想法:乾脆大宋把北方讓給女真人,北方的南人可以回來到南方居住,兩邊劃江而治,和平共處,互不侵犯,各依習性安居樂業,從此可以少上許多爭端。
這一次他被放回,一則是他得到了完顏昌的信任,對方知道他已失銳氣,只盼宋金從此不再交戰,放他回去,絕無壞處。
另一則,就是他提出了這樣的理論,在當時也很迷惑了一些苦於戰爭的官員和百姓,放他回去,大肆宣揚一下,可以迷惑宋朝的上下的警惕,降低對方的鬥志。
後世提及此事時,總是痛罵秦檜,有一層卻是無人想到。
完顏宗磐、完顏昌等金國上層貴族,此時也是聲色犬馬,貪圖享受,一心想和宋朝議和,不再打仗。
縱是沒有秦檜提出,他們也會派遣別人執行。
吳乞買很少主見,宗瀚年老,宗輔多病,宗弼尚未掌握朝權,宗磐與完顏昌等人,也是金國中的主和派,富平一戰之後,更給了金國主和派以求和的借口。
放歸漢官,歸還陝西、河東、河南、山東等地,與宋議和,此事居然在素有威望的大將萬戶完顏婁室提出,對於完顏昌等人來說,卻是嗑睡遇枕頭,再好不過。
秦檜將這一番一講,在座的漢官卻都是精選出來的軟骨頭,主和派官員,雖然吃喝不停,卻也是停的入港,待他講完,各人停住吃喝,略一思索,便都道:「秦大人果真是南人中的奇才,這一番話,當真有理。」
完顏婁室也是擊掌大讚,只道:「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此真是至理名言,當浮一大白。」
他學習漢語的同時,也學會了不少漢人詩文,說話很是風雅,說完之後,果真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各人見他如此,便也都飲酒亮杯。
一時間,這小小房內氣氛大好,各人語笑歡然,與這女真人杯來盞往,親熱之極。
待酒過三巡,杯盤狼藉之際,完顏婁室又向諸人道:「秦大人的話我們女真人也很贊同,兩國交兵,死傷的都是百姓,何苦來哉?現下送各位大人回國,只盼能兩國息兵罷戰,我國歸還貴國諸路城池,送還當日被俘的親貴,大夥兒從此不再爭鬥,這可多好。」
諸人都道:「是極,是極。」
他又道:「議和成否,關係極大,為顯誠意,咱們先退出陝州,讓出潼關,要是議和成了,東京汴梁也歸還你們。還請諸位到靖康天子處,多多申明咱們的好意。」
見各人又小雞啄米般的點頭,他微微一笑,又讓了各人幾杯,便自退出。
待到了房門之外,只見完顏活女氣的臉色發青,站在雪地中不言不語,只看著自己發呆。
他知道不但是自己兒子,有很多女真貴戚都很不滿這一次的議和讓地的決定。在心中歎一口氣,向完顏活女道:「讓出陝州等處,這是實。河南東京,也盡可還給他們。河東諸地,卻是寸土必爭。我兒不必在此久留,可速帶我麾下兵馬,前往太原去見撒離喝。他得了宗弼吩咐,你去與他談談,就會明白。」
完顏活女雖然還是憤怒,也只得躬身點頭,答道:「是,兒子聽命就是。」
完顏婁室喟然一歎,走出房簷,抬頭去看,只覺天地間一片皎潔,他也不管站在身後的兒子,只低聲道:「好一出大戲啊,可惜我等不到它演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