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將軍原都準備離去,聽得沈拓一語,卻是急忙回頭。
先用眼神直視沈拓,半響不曾稍稍移動一下。
沈拓表面鎮靜自若,背心卻是如被針扎,汗如雨下。
半響過後,那將軍猛然跳下馬來,雙手扒在地上,膝行向前,身上的甲衣鏘然做響。待到沈拓身前,方才以頭碰地,大聲泣道:「臣,吳玠,叩見陛下!」
「好,好好。」沈拓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對答。
看他仍然在叩首不止,沈拓急忙跳下馬去,將吳玠扶起。
這麼一會功夫,吳玠已經額頭見血,淋漓不止。
沈拓看的心中側然,不禁道:「將軍何苦如此。」又問道:「你是何時見過朕?」
吳玠臉上已經是涕淚橫流,皇帝問話卻不敢不答,只得任由眼淚在臉上流淌,卻是昂然答道:「臣在靖康元年,為忠訓郎,曾隨渭州經略使席貢入衛京師。陛下當日與樞相李大人一同上城頭檢視軍馬,臣與諸武官曾一同見駕,報名請見。想是當日人太多,陛下不記得臣了。」
又叩首道:「臣等無能無用之極,使陛下陷身胡人之手,現下平安歸來,是我大宋億兆生民大喜,臣喜極而泣,不知所云,尚乞陛下恕罪。」
沈拓心中感慨。在吳玠這樣的統兵大將眼裡,自己這個皇帝是否有用或無能誤國,並不緊要,更為關鍵的是,皇帝實際上是國家的代表,皇帝被俘,是舉國上下的恥辱,怪不得多年之後,岳飛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迎還二帝!
因只道:「將軍忠勇,朕感念之!」
吳玠這才藉機別過頭去,以袖拭淚。他如此模樣,卻教身邊的那些蒙古人極為詫異。蒙古人只在大汗或父母逝世時,才會以刀割面,大哭以送。像吳玠這樣趴跪在沈拓身前,哭的如同孩童一般,卻是蒙古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沈拓見他情緒稍稍平靜,便又問道:「將軍,現任何職?」
吳玠答道:「臣現任忠州刺史,左行營兵馬統制官。」
沈拓微微點頭,知道這人階級並不是很高,只算是中級軍官。統制一級,是宋朝軍一級部隊的最高長官。
宋制,設廂、軍、營、都四級,每都百人,每營五都,軍管五營,每廂三軍。至北宋末,改革軍制,設正將副將,每將人數不一,都是以職業軍人為首,每軍設一百多將,置統制為正官,統領為副將。吳玠此人,現下應是將統管的軍隊,全數集結在此。
便點頭道:「如此,就請將軍護衛朕之安全!」
吳玠毫不猶豫,立刻答道:「臣願以此身護得陛下平安!」
說罷,厲聲向稍遠處懵懂中的諸多將校叫道:「爾等還等什麼,快來拜見皇帝陛下!」
此地將校,多半是下級軍官,哪裡曾見過皇帝。看到吳玠哭泣下拜,各人早就呆了,此時聽他叫喊,連忙滾下馬來,急忙上前,一個個以大禮向沈拓參拜。
待禮畢起身,方有一個將軍囁嚅道:「吳將軍,不是說陛下此時在揚州麼,怎麼會到了此處?」
吳玠狠狠看他一眼,惡聲惡調的答道:「陛下在靖康二年蒙塵北狩,剛剛辛苦歸來!」
那正將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不敢再說。
諸人這才明白,這原來不是趙構,卻是被俘往北方的欽宗皇帝。各人俱是武人,心中都以靖康年的事為平生大恥,一聽原是趙恆歸來,俱是面露激動之色,有不少人再次趴伏在地,連連叩首,激動之餘,不在適才吳玠之下。
只是武人俱是性直,感念之餘,卻都在想:「這位陛下回來,卻不知道揚州的陛下怎麼辦。」又都想:「這才是正經的皇帝,太上皇的長子,建炎皇帝不過是藩王,只怕要讓位的。卻不知道陛下的詔書,什麼時候發過去。若是康王不受,那可有熱鬧了。」
沈拓卻如何看不清這些武夫的心思,見他們神情有些尷尬,自然知道他們心中所思。
只是他卻也不好在這些人面前宣講明示,只是又向吳玠道:「這些蒙古人,是逃亡時相隨左右,朕很信任,將軍亦可善待他們,不必懷疑。」
吳玠卻道:「這怎麼能行,陛下既然回來,自然由臣護衛,這些蒙古人畢竟是異族,怎麼還能護衛在陛下身邊。」
此語一出,眾蒙古人原本就因他的態度憤怒,此時又聽他侮辱自己的忠誠,更是憤恨,不由得站起身來,指著他叫罵。
沈拓亦是不滿,卻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淡淡道:「朕萬里歸來,他們一直在左右,若是此時就將他們驅趕離散,天下人如何視朕?將軍不必多說,還是由他們帖身護衛。」
畢竟是帝王之威,吳玠看他神情不善,也只得罷了。只是在心中暗想:「當日在東京見陛下,陛下很是文弱,看起來不過是個秀才模樣,這些時日下來,眉宇間竟有堅毅果決之色,斷事也很決絕,看來竟是有大變。」
他心中有些不放心,不由又仔細看了沈拓幾眼,卻不是皇帝是誰。
當下跪倒在地,請了沈拓上馬,然後下令所有兵馬收攏,護衛在沈拓四周。
如此迤邐而行,剛出十里,卻見前面煙塵大聲,顯是有大隊人馬來到。
明知此地不可能有大股金兵,吳玠卻是很謹慎,止住大隊行進,擺開陣形,靜候對方前來。
稍頃過後,卻是大股騎兵先來,略近一些,吳玠便看到旗號,因向沈拓笑道:「陛下,是川陝宣撫制置使張大人來了。」
「喔?張浚?」沈拓暗自出了一把冷汗,好在當初還喜歡看看史書,不然就要當場出乖露醜。
能做到一路制置使的,怎麼說也是朝中大員,自己若是不識,縱然和趙恆共用一副軀體,也要受人懷疑。
吳玠微微點頭,答道:「回陛下,是張浚。」
沈拓聽他語氣,卻未見得有如他臉色表現的那般愉快。再看其眸,卻已是冰涼如水。
此時卻無法計較這陝西的文官和武將是否和睦,這張浚此時是主戰派的代表之一,在朝任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都督諸路軍馬,此次過來川陝,也是主動要求,此人向趙構言道:中興當以川陝始。也是當時少有的真知灼見,趙構對他也極為信任,是左僕射趙鼎的得力同盟,兩人在建炎年和紹興初年一力主戰,對南宋偏安一隅立了大功,也算是歷史名臣,沈拓對他,也極為期待。只是此人忠心耿耿,卻不知道是對國家,還是對趙構,對他沈拓究竟如何,還需再看。
張浚此時是督陝大將,來到陝西不久,興水利,勸屯田,裁冗兵,一時間陝西頗有些新氣象,也極受西兵將領的尊重。
看他近了,吳玠以下,俱都下馬相迎。
唯有沈拓安坐馬上,巍然不動。
張浚卻也並沒有做朝廷大員的打扮,尋常士紳衣帽,騎一匹健馬,直突向前。他駛得稍近,沈拓拿眼去看,此人四十多歲年紀,面黃短鬚,滿臉精幹之色,卻不像尋常宋廷文官,一副懦弱迂腐模樣。
此人卻也看到沈拓,開始還面露難以置信模樣,卻已經不敢繼續騎馬,跳將下來。步行再走幾步,臉上終露出確定神情。
離沈拓尚十餘步遠,便是趴伏在地,報名行禮,泣不成聲。
這樣的表現,卻也在沈拓料中。宋朝文官,此時不論如何無恥怯戰,卻還沒有藐視皇帝的人存在。若是武將還能幹犯帝駕,文官卻絕不可能。
他驅馬上前幾步,離的稍近,卻並不下馬,只在馬上略一彎腰,向張浚溫言道:「卿來辛苦,且起身說話。」
如果說適才張浚還有些殘留的懷疑,此時卻是煙消雲散。他連連叩首,悲泣不已,竟是難以自持。
靖康初年,張浚為太常薄,常待皇帝左右,對沈拓模樣舉止,熟到不能再熟,他如此一叩,身後數萬兵將,一起伏身趴叩在地,一起行禮。
沈拓放眼看去,竟是黑壓壓跪倒了一片,除張浚外,數萬兵馬顯然也是知道了沈拓身份,相隨著張浚一起,大放悲聲。
他在後世,也是位高權重,卻從未感覺到如此的竭誠效忠,如此的全無保留,如此的擁戴忠忱。
只覺一股酸氣,直逼眼眶,忍不住也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