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瞬息之間,沈拓額頭上已經是汗水滾滾,難以停歇。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懦弱。以往一想到趙恆父子,便覺得太過可恥,膽小怕事一至如斯,待決斷生死的大事落在自己身上時,卻也覺得,人生除死無大事,要別人死容易,決定自己生死之時,卻是與那些所謂的懦夫一樣,很難在一時間有著冷靜而準確的判斷。
此時天近黃昏,幾縷薄雲漸次遮住了太陽,光線漸漸闇弱下來,小院中人來人往,掌燈的,張羅著做晚飯,佈置關防的,亂成一團。
幾個少年在院中空處,拿刀弄劍,舞成一團。幾個年長的少年侍衛,武藝卻是高強一些,屢敗對手。那敗落的卻也並不服氣,撿起掉落在地的刀劍,卻又重新衝上前去。
幾個年長莊重些的,不禁吆喝連聲,讓這伙少年小心些,刀槍無眼,不要傷了同伴。
沈拓見狀微笑,心知宋人在五國城不得佩刀拿劍,那胡沙虎在路上發給宋人刀劍,後來卻也忘了收回,就這麼著留在各人手中,別說這些少年如同得了寶一般,就是成年侍衛,也每天愛不釋手,將自己的佩刀擦的雪亮。
他不禁想起那日與康承訓閒聊,這忠忱之極的侍衛首領一邊擦拭著手中的長刀,一邊向他道:「官家,自從失了刀劍,我這人便像是失了魂。這一日重新將這刀拿在手中,卻只覺得,這刀與我的手臂連在一起,血肉相結,再難分開。」
說到這裡,康承訓看一眼沈拓神情,終又道:「若不是此身需得護衛官家,寧願當日持刀與敵相搏,戰死也罷。旁人不知,我卻因手中空空,終日難安。在五國城時,雖然天天跟在官家身後,卻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具屍走肉,一直到此時長刀在手,才覺得又可以與敵廝殺,護得官家平安。」
這一席話,卻是說的時間不遠。沈拓當時心中感慨,此時卻也不知道怎地突然想了起來。只記得自己當時默想,這刀劍相比武人重要如此,那麼又有什麼相比與自己最為重要?
當日並沒有答案。
權力,金錢、美人,人所欲之,沈拓自然也不能免俗。只是若是說最為重要,卻也不然。唯在此時,想到能身脫囹圄之中,從此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卻終於得出答案所在。
自由,掌握自己命運的自由,原以為不過是空嚷嚷的口號,此時卻終覺得,這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裡,他只覺心胸豁然開朗,原以為在暗夜中行走,看不清來路去向,此時只覺得明月如洗,劈破旁門之後,前方卻是大道所在!
既然決定,心中便自清楚。
負手進房後,不過片刻之間,如何行事,卻已有了計較。
待天黑之後,康承訓只說訪友,向守門的金兵掃呼一聲,便自離去。
他們困於上京之中,是以關防並不嚴密,只有一隊十來人的金兵,由一個十夫長領著,在院外來回巡邏。人員進出,也並不受到嚴格的盤問。
康承訓這一去,卻一直要到接近子時,方才回來。
因回的太晚,他心中卻是過意不去,手中提了一個食盒,露出透鼻的香氣。待幾個金兵上前盤查時,只笑道:「回來的晚了,給各位軍爺帶了點吃食,還有一瓶酒,都是在漢人朋友家裡拿來,正經的中原精緻小菜!」
金人草創國家,一切文物制度都很鄙陋淺薄,連帶著吃食,都遠遠落後於漢人。這一小隊金兵不過是尋常女真,哪裡嘗過什麼上國酒食。待聞到康承訓手中食盒的味道時,卻是口水大滴,醜態畢露。
也不待那隊長同意,幾個金兵先即打開食盒,卻幾一碟碟的精緻菜餚,碼放的整整齊齊,色香味俱齊,誘人之極。
再加上那一瓶酒露出來的酒香,各人哪裡還忍耐得,只待隊長上前,先動手拎起一隻雞腿,放在口中大嚼,其餘各人,便也立刻伸手撈食,大嚼特嚼。
康承訓看他們吃相齷齪,只覺好笑,卻不敢忘記自己差使。連聲讓道:「各位,不要只顧著吃啊,這酒很香,大夥兒嘗嘗。」
其實不待他讓,北國天寒,女真人哪有不愛飲酒的?只是狼多肉少,十來個人,就一瓶酒,不等隊長下令,卻是誰也不敢去動他。
那隊長卻是個異數,並不愛酒,是以只是先大吃大嚼,此時聽得康承訓話,再看屬下眼中幽幽發光,卻是醒悟。
自己便拎起酒來,先飲了一口,然後道:「各人一小口,別他娘的多喝。」
只一小口,卻是強過沒有,眾金兵一時大喜,一個擊鼓傳花一般,將那小小酒瓶傳遞著喝,不過眨眼功夫,酒瓶已然見底。
康承訓站在一邊,一面搓手,一面暗算時間。身為宋廷待衛首領,他平時卻很愛到煙花柳巷中去,也曾在江湖中人手中弄了一點蒙汗藥,今日卻是派上了大用場。
眾金兵飲酒過後,卻開始慢慢覺得頭暈眼花。各人強自,很怕被人看出自己酒量不行。一個個歪眼咧嘴,心中只是奇怪,這酒為何如此性烈,不過一口,便已不住。
片刻之後,十餘金兵已經是東倒西歪,終於有人不住,當先倒下。
康承訓看的大樂,只是個性沉穩,卻不做聲。從他身後卻是跳出薛強來,拍著手大笑道:「好了好了,倒也倒也!」
種極黑著臉上前,訓他道:「就是怕鬧出動靜,才用的藥。你可到好,這麼著大叫大嚷,要引人來麼?」
薛強撇撇嘴,卻也不與他質辯,只是返回身去,向著坐等消息的沈拓道:「官家,外面的守衛已經全放倒了。」
沈拓微微一笑,起身出門。在他身後,十幾名衛士魚貫而出,俱是短打裝扮,收拾的齊整。
至於金人送過來的僕役廚子,卻早被全數制服,捆翻在廂房內。
康承訓見他出門,連忙上前,見了一禮,方道:「陛下,卻是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蒙古韃子很是感激咱們去報信,卻不肯派人過來幫著咱們一起出逃。只說陛下要和他們一起走,自然是沒有問題,只要出了城到了草原,自然會護得陛下平安。只是從這裡到北門和他們會合,卻要咱們自己想法。」
沈拓笑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咱們和他們非親非故,雖然報信有恩,卻也不值當折損人手干冒大險來助。」
又問道:「我教他們往北門沖,合不勒可有話說?」
康承訓道:「開始他們不聽,說是從北門出去,方向是女真人的腹地,豈不是自己尋死。臣將陛下的道理講說明白,他們這才肯聽。」
沈拓「嗯」了一聲,也不多說,只道:「咱們這便走罷。這是上半夜,女真人是要在下半夜動手,現下正在集結準備,正好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康承訓連連稱是,招呼侍衛牽出戰馬,各人自牽了自己馬匹,正欲動身,卻聽種極向沈拓問道:「陛下,這些女真人怎麼處置?」
沈拓看著那些歪倒在地的金兵,再看種極臉色,卻知其意。種極叔祖種師中,日前傳來消息,在陝西與金兵苦戰不敵而死,種極聽聞消息,對女真人的恨意,卻又加重了幾分。
他心中暗歎口氣,心道:「才十六歲的孩子!」
卻是不再猶疑,只道:「隨你處置,一會快些趕過來!」
種極高興的臉上放光,重重一點頭,向沈拓答道:「是,臣一會便到!」
沈拓答應一聲,急忙翻身上馬,當先向著北門方向而去。康承訓歪頭看了種極一眼,便連忙打馬跟上。
各人得的不遠,隱隱約約,卻聽到那些睡夢中的金兵傳來微不可聞的慘叫,那聲音發自睡夢之中,幾乎微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