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武與我喝完兩壺茶就告辭離去,我和沈磊接著喝酒,潘耀光、杜舟兩位公子哥摟著美女在一邊玩遊戲,沈磊考慮到我的情緒,就讓女人走開,我們兩人對飲閒聊。
沈磊說他羨慕我,不是因為王興武和我的關係,而是我對生活的態度。我很奇怪,因為我始終覺得我生活得一團糟。沈磊說我從不在糜爛的圈子裡浪費時間,能把握分寸,有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還有與世無爭的小情人,這種生活十分滋潤。我說這是表面現象,其實我過得一點不滋潤。沈磊說至少比他強,他資產雄厚、有車有房、日日紙醉金迷、夜夜歌舞昇平,但每次一人獨處的時候卻感到無比的空虛。我建議他不妨換一種生活方式。他長歎說他已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脫離這個圈子。
喝完酒,我告別沈磊回家,突然感到當初的選擇十分正確,我和沈磊本就不是同一種人,既然各有理想,不如趁早分道揚鑣,省得浪費時間。隨後我就想到了花花……
這個城市只有夏冬兩季,春秋天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往往是極端的炎熱之後沒多久就迎來寒冬,所以我分外珍惜深秋時節的清涼,同時也隱隱擔憂,因為寒冬很快就要到來。
反過來想,寒冬來了也挺好的,最好來一場暴雪,把我昏昏沉沉的頭腦吹冷靜些。
我等待五星級賓館工程結束,好收取最後一筆款子,如今邱蘭英已成為我的同謀,放鬆了對我的監督,我也就有了更大的財政支配權。賓館和辦公樓兩大工程總價六千五百萬,可得五百萬管理費,減去稅金,為三百五十萬左右。我承包的餐飲娛樂工程總價一千五百萬,因為經驗不足,有些損耗,利潤額只有百分之二十多,約三百六十萬,除去基本開支和賄賂、交際、封口費等等花費,總計六百六十萬收入。
因為接下來要準備民營醫院和學校兩個工程,流動資金必須充沛,我和邱蘭英「密謀」一番,留下三百六十萬流動金,其餘三百萬中的一百萬由我保管、兩百萬打入月萍帳戶,算是給老丈人交差。為了長久合作,我承諾以後每個工程都會給邱蘭英一筆「獎金」,只要她管住自己的嘴。
秋去冬來之際,五星級賓館驗收完畢,款項全部結清,我也正式擁有一百萬現金,去銀行辦了手續,將其中一部分錢劃出,其餘資金充入那幾個商舖的按揭款帳戶,輕輕鬆鬆花完一百萬。
人民幣真難賺,也真好花,他媽的,連根毛也沒看見,一眨眼工夫就回到起點,要不是手頭有幾張轉帳憑證,我還以為壓根就沒擁有過百萬資產。
所以說人民幣這玩意靠不住,價值這玩意更操蛋,什麼東西都沒個准數,只有心裡頭那份感受最真實,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情義,感受一次性消費百萬巨款的痛快,感受風雨,感受寒冬,摸不著也看不見,只能去感受。
我開車來到花花的書店,她今天穿得很時尚,雖然仍是一身白衣,卻多了些亮晶晶的首飾掛件,頭髮也盤了起來,從清純女生搖身一變,成為嫵媚成熟的女人。
「很漂亮。」我說。
花花說:「是你送的禮物。」
我說:「我有話對你說,進屋去吧。」
花花仔細看我一眼:「先別說,陪我去做一件事。」
我點頭道:「做什麼?」
花花挽住我胳膊向外面的車子走去,說:「帶我去看三生石。」
坐進車子,我問:「三生石在哪兒?」
花花奇道:「你身為本地人,連三生石在哪兒也不知道?」
我很有幾分羞愧,說:「確實不知道。」
花花說:「三生石其實毫不起眼,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但它的名氣極為響亮,千百年來受盡文人墨客的讚美,它就在城西那座頂頂有名的寺廟附近,很多戀人都會去找它,寄托心中的某個願望。」
我發動車子往城西開去,問道:「一塊石頭也能寄托願望?」
花花很認真地說:「是的,傳說中陰曹地府裡有一條忘川河,忘川河上有一座奈何橋,橋頭就有這塊三生石,我們現在去看的這塊石頭就是它在人間的化身,有緣人找到這塊石頭時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世和後世,這就是三生石的傳說。」
我說:「這種封建迷信的故事不能當真。」
花花說:「我很認真,希望你也認真一點,好嗎?」
我忙說:「好,聽你的。」
半小時後來到城西群山間,前方座落著大名鼎鼎的古老寺廟,在這入冬時節也遊人如織,放眼看去人頭攢動,咫尺西天也就成了一句笑話,人們給菩薩磕頭上香還要付錢,充滿了諷刺意味。
我和花花手牽手地走進寺廟,拋開天南海北的遊人不說,單看這名剎古寺,還是有一份濃濃的禪意,左首的山上雕著形態各異的羅漢佛像,我們走進古跡,也走近歷史。
花花苦笑道:「沒想到有這麼多遊客,連一塊清靜地也找不到。」
我沒有說話,呆呆地看著前方。
花花扯扯我衣袖,問:「你怎麼了?」
我看見一幫熟人……其實基本等於陌生人,但在此重逢,仍有幾分詫異。
前方走來一大家子人,有父母級的老兩口,有三對年輕夫妻,還有三個小孩,一家十一口,操著本省南部的口音,我居然認得七個,其中那位抱著孩子倚著老公的年輕女子更為熟悉。
她是陶桃,我當年的女朋友。
我曾在他們一家面前受盡屈辱,老父老母、大哥大嫂、姐姐姐夫,六人指著我的鼻子臭罵,陶桃躲在她的房間裡不敢露面,最後我黯然離去,這次提親之旅就成了我終生難忘的經歷。
十一人向我迎面走來,雖然時隔四五年,他們還是認出了我。陶桃飛快瞥我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去,身邊那男子絲毫不覺,十分溫柔地摟住她肩膀,並伸手逗弄她懷裡那個可愛的小男孩。陶桃的大哥大姐略帶緊張地看著我,那位曾被我打破臉的姐夫更是臉色大變。
他們早已與我無關,但事實上他們對我頗有影響,若不是當年那次經歷,我可能不會變成這樣。我曾經對生活充滿希望,那回上門求親是我一次難得的主動爭取,卻大敗而歸。從此我渾渾噩噩過日子,不再爭取什麼,總是被動接受,從某種方面來講也和這一家人有關。
沒想到他們從數百公里外的鄉下趕來燒香拜佛,卻如此湊巧與我相逢,呵呵,真令我過意不去,我這個煞星只會妨礙別人,總是不給人安生。
走到對面時,陶桃再次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後他們全家都向我看來,又同時轉過頭去。
擦身而過。
我站住腳步,點煙抽起來。花花回頭看一眼漸漸遠去的陶桃一家人,問道:「你認識他們?」
我說出一個很有文化的詞:「過眼雲煙。」
不料花花卻延伸開來,幽幽歎息道:「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這樣形容我……」
這話沒錯,真的,一旦兩個世界擦身而過,曾經發生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我想點頭承認,又說不出口,忽然有所思忖:如果我的存在對有些人來說就像一場噩夢,那麼還不如趁早了結,陶桃當年那樣對我其實並沒有錯,她家人更沒有錯,如今她有夫有子,幸福美滿,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有朝一日花花也會幸福美滿,一定會的……
我和花花行走在香市古道上,遊人漸少,四野清靜,我們舉目高望,天空中浮雲散聚,平視遠眺,林野間滿是枯枝黃葉,低頭近看,腳下的石路如一條淡青色的細線,通向一個奇妙的地方,據說那裡有三生三世的夢想,花花滿懷期望,我卻好像踩在雲朵上前進,每一步都是那麼飄飄搖搖。
可惜,我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三生石。
三生石原址周圍變成一個巨大的工地,石頭被圍牆遮攔起來,正在進行大面積施工,據說這裡是市政府精心打造的重點工程,將來會成為本市又一知名風景點,與這座寺廟互相輝映,吸引更多的遊人前來賞玩,說穿了也是旅遊經濟的產品,不論它是奈何橋頭的三生石還是城西山野的無名頑石,只要有一丁點價值可以挖掘,它就脫不了被包裝展覽的命。
若干年以後,或許會出現一個以愛情為主題的文化旅遊項目,情侶們手牽手來到這裡,買張門票入內,然後虔誠地許下心願,四目相對,含情脈脈,回去後驕傲地宣佈:我們在三生石前許下了心願,我們是最相愛的人……
哦,讓一切都成為產品吧,讓一切都明碼標價吧,讓一切都擁有價值吧。
「操他媽的價值!」我忿忿罵了一句,帶花花往回走去。
花花情緒低落,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幾眼,喃喃說:「居然成了工地,成了景點,三生石再也不是三生石……」
我想起陶桃一家人,估計去寺裡燒香挺能寄托點願望,就說:「我們去燒香。」
花花搖搖頭,歎息道:「不去了,收費燒香沒什麼意思,再虔誠的信徒也變成了金錢的信徒。」
我深有同感:「對,如今什麼都有價位,人民幣能買青春損失,也能買心安理得,更別提小小的心願……」
花花聽出弦外之音,說:「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本來今天我不想說什麼,現在想想還不如說出來算了,反正長痛不如短痛,遲早也會有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