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轉涼,事業也像這氣候一樣,從初時的熱火朝天進入冷靜有序階段,所有人都在冷靜地品味著收穫,只待工程結束後的豐收時刻。
我的生活同樣有條不紊,或在公司處理事務,或去工地看工程進度,或參加行業協會活動,下班後兩頭跑,或去花花的小院享受二人世界,或回家陪老婆和女兒,天天重複這種過程。
隨著那家五星級賓館的款項不斷打進恆遠公司,我的腰包也越來越鼓,邱蘭英並未向陳文賢匯報我私設小金庫之事,估計對那筆十五萬的封口費十分心動,我就放心大膽地抽出一筆錢來,分作三份,給月萍、我媽、花花三人各買了一份禮物。
禮物並不珍貴,無非是些首飾、衣服、化妝品、營養品之類的東西。我媽常收到我的禮物,也不奇怪,還以為我想拖延我和花花了斷的時間,不時催促我盡快解決,我推說時候未到,搪塞過去。月萍較少收我禮物,十分高興,也給我買了些衣服皮鞋火機之類的男士用品,作為回禮,價值更遠遠在我送的禮物之上,令我頗為慚愧。三人中最高興的是花花,我送她一套首飾,她居然哭了起來,說每次我離開的時候聽見我汽車引擎的聲音,她總是倍感失落,如今這些首飾可以陪她入睡,度過寂寞時光。這話聽得我有些心酸,只好再次送禮,給她買了一大堆衣服,我也不懂好壞,反正只挑名牌,把手頭的錢花個精光。
花花生日這天,我帶她去了那兩個台灣人開的高檔餐廳,點了一份昂貴的情侶套餐,當然不排除那台灣女人故意宰我的因素,兩人吃了將近兩千塊錢,換作以前我一定心疼得坐立不安,這次卻沒有,還給花花點一份最貴的甜品,花花和台灣女人都樂開了花,我也很高興,這是人民幣最大的價值,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愛人民幣。
那晚花花緊張兮兮地問我:這是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說:不是,你放心。
花花緊緊依偎在我懷裡,說:這是我出生至今最快樂的一天。
這晚我留宿不走。花花在性愛上是極為投入的,一旦親密接觸就忘記天上人間。她說她喜歡靈與肉交融的感覺,這讓她感到自己被寵愛、被憐惜、被需求。我卻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只是我的生活並非瓊瑤劇,我的事業剛剛起步,還有數不清的事要做,我的時間越來越寶貴,不能只在男歡女愛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每次離開小院,看見花花眼中那一絲不捨,我不得不強笑著轉身而去。
回家逗逗女兒、抱抱妻子,總覺得我像一個精神分裂的人,我同時扮演許多角色,並且越來越融入角色,卻分不清孰輕孰重,似乎所有的角色都很重要、又都很虛假,我只能演一幕算一幕,等待被觀眾轟下台去。
幸福村高層公寓即將完工,所有村民都處在憧憬與傷感中,憧憬著將來的美好生活,同時也為幸福村故居的徹底拆除而傷感。這種情緒在月萍等年輕人身上表現得並不明顯,陳文賢等老一輩村民就格外強烈,知道即將永別,卻無法阻止,想挽留又想盡快了結,每天都處在矛盾中。
這天我去參加一個裝潢行業負責人的集體會議,聽那些官員囉嗦了半天,實在難以忍耐,午後就離席回家。停下車,只見平台上坐著陳文賢,居然攤開一張小桌,正在自飲自樂。我大感詫異,走上平台問:「爸,幹嘛來這喝酒?」
陳文賢示意我坐下,說:「陪我喝幾杯。」
我給自己倒了酒,和他乾一杯,吃幾粒花生米,說:「沒發生什麼事吧?」
陳文賢指指眼前的幸福村,說:「春節後,這片生我養我的地方就要夷為平地,我心裡有點難受。」
我給他一根煙,兩人抽上,被這種心境所感染,說:「難受就難受在還有一段時間要熬,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只能苦等這件事發生。」
我想的是花花,陳文賢想的是幸福村,居然不謀而合,他連連點頭,長歎道:「這種滋味最難受,我對幸福村有深厚的感情,現在不得不離開這塊土地,每多過一天就多一份不捨,這時候怎麼做都沒用,不論有多少錢,不論是什麼身份,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天來臨。」
我被勾起心事,歎息道:「很無奈的感覺……可又沒別的辦法,沒勁透了……」
陳文賢抽一口煙,喝一口酒,說:「不瞞你說,我是個特別有使命感的人,對這個村子、對我們陳家,我總想做些什麼。如今我年近花甲,卻發現自己做得遠遠不夠,我對家族貢獻不大,對幸福村更是毫無建樹,此時此刻我的使命感特別強烈,卻已來不及了……」
我看他一眼,發現他滿面哀傷,從「使命感」這方面來想,陳文賢希望我為陳家生個男孩似乎也不算太過分,只是手法過於激烈罷了。不禁苦笑道:「爸,照你這麼說來,好像是我破壞了你的使命。」
陳文賢歎氣道:「大家都有不對的地方,現在我也不強求什麼,只要順其自然就好。幸福村遲早也要拆除,誰也改變不了這個命運,我雖然很捨不得,也只有平靜地面對現實。」
我發覺他話中有話,漸漸陷入沉思。我是個很自我的人,很少從別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此時卻十分難得地為陳文賢著想,慢慢延伸開來,我又開始為月萍著想、為花花著想……
我總是在預演著我的生活,從來沒有積極的創造和改變,我將生活納入我「習慣性」的軌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一程序,歲月和青春就這樣消磨殆盡,我像一個無知的小孩,必須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蹣跚學步,一旦中途出現岔路或發生變化就手足無措。
我總是讓自己去習慣某個人、習慣某件事、習慣某種生活,我像一個拙劣的導演,給自己安排了許多的戲份,盡可能讓自己處於安全境地,但可悲的是,我卻始終抓不住劇情,我貌似入戲很深,其實根本沒入戲,我只是一個打扮成主角的群眾演員,我被劇情緩緩推向未知的邊緣。
我總是如此迷茫、如此彷徨、如此悵惘,我想讓自己獲得安全,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深淵,曾經的人和事早已離我遠去,我已身處新的環境,卻還在重溫昔日情懷,當新的變化產生時,我只能茫然失措,因此我的世界永遠無法和別人發生交集,當我明白自己所思所想的時候,時光已將一切推入新的軌跡,我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充滿塵埃的過往,我想要爭取什麼,卻望塵莫及,因為價值早已失去。
而今我又開始習慣性預演,預演一場悲劇。就像眼前的幸福村一樣,它是如此的和諧,但這種和諧是表面的、短暫的,過不了多久它將不復存在,只剩滿地的塵埃,村民們將迎來新的生活,或許比這裡更美好,但那種生活與眼前的幸福村無關,對這個村子來說,它是這場悲劇的唯一受害者。
我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忍不住脫口罵道:「操他媽了個逼!」
陳文賢愕然說:「怎麼了?」
我長長吐一口氣,說:「沒事,隨口罵兩句。」
陳文賢對我溫和地笑了笑,說:「多想想以後的新生活,這樣心情會好一些。」
我沉默一陣,說:「爸,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差勁?」
陳文賢搖搖頭,說:「現在的你不差勁,反而表現良好。」
我奇道:「此話怎講?」
陳文賢說:「因為最開始我看你就是最差勁的,差到不能再差,所以之後你的任何進步都是好的,哪怕只有一丁點進步,至少也比最開始要好。」
我愣了半晌,不由笑起來,陳文賢也笑了,兩人碰杯喝了一口,慢慢咀嚼花生米和茴香豆。
沒錯,我本來就是最差的,只要在這個基礎上有所進步,無論如何也比最差時要好。
「月萍,」我喃喃道,「謝謝你選擇最差的我。」
陳文賢一本正經地說:「這也是我的遺憾之一。」
兩人相對而笑,繼續喝酒。
——也謝謝你,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