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靜室裡,李嗣業除掉了身上的鎧甲衣物,秦霄感覺一陣觸目驚心!
這條如同水牛一般的漢子,身上十幾處箭瘡,正在結疤,有幾處還有淡淡的膿水溢出。鮮紅的肉向外翻出,形成了一處處明顯的火山般的突起。
劉迪鎖著眉頭,用藥水輕輕的擦拭著傷口。饒是李嗣業是鐵般的漢子,也疼得一陣直咧牙,額頭上冷汗直冒。
秦霄怨怒的罵道:「你這蠢貨,身上這麼重的傷,怎麼一直沒有細心的治一下?若是落下頑疾,不活活整死你!」
李嗣業呲牙咧齒的笑:「前段日子好許多了的,都在結疤要痊癒了。這段日子天氣漸熱了,我這身上又喜歡流汗,也沒怎麼顧著喝藥,這就……哎喲,娘的,真疼!」
劉迪冷靜說道:「大將軍忍著點,我在挑破膿包放出餘毒來,然後用藥水清洗了以針線縫之!」
秦霄擰著眉頭說道:「你外公沒有教你配麻醉湯麼?」
「有。」
劉迪專心的替李嗣業治傷,目不轉睛的說道:「外公從祖師爺的藥經裡,找到了祖師爺研究華陀『麻沸散』摸索出的配方。不過,現在幽州這裡配不齊藥,只好難為李將軍了。」
秦霄悶悶的長哼一聲:「這鬼地方,真是窮得鬱悶!等過段日子,我准你假期,你帶幾個人,到別的州縣多採辦點藥材來。兄弟們有個頭疼腦熱或是受傷了,也好醫治。」
劉迪點點頭,用藥水布擦去了李嗣業背上流出的膿水。李嗣業趴在床板上,已是疼得直咬牙。
秦霄找李嗣業說著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許就沒那麼疼了。秦霄道:「兄弟,那一仗,薛訥怎麼就那麼容易中了伏兵之計呢?他用兵多年,應該很謹慎、很老道才是。」
「俺到今天也想不太明白,真是太邪門了!」
李嗣業鬱悶的叫道:「薛訥其實準備得很充分,前後打探了七八天,前後派出的斥候多達三千餘人。可是,當時根本沒有發現有奚和契丹的伏兵。可是大軍行至灤水山峽時,山頂之上突現契丹弓弩埋伏手。前後山谷奚族騎兵擋住,將大軍圍住了好一陣屠殺!我日啊……哎喲!」
李嗣業使勁在床板上一錘,又扯動了傷口:「當時的情景,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灤水山峽內,兄弟們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屍骨成山。我帶著陌刀隊,和中軍騎兵一起,護著大都督薛訥殺出一條血路,逃出了灤水山峽。不料,當初許諾歸降大唐的(革未)(革曷)蠻子。居然借道契丹,斜刺裡又殺了出來!我、我棄了馬匹死戰斷後,本想將性命丟在那裡。陪我戰死的那些兄弟們!後來,是一個左衛威中候兄弟,將我背了出來!當時,我後背上已經插了十三支箭,左手手臂中了一刀,早已經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秦霄聽得一陣心驚膽顫,已經可以想像當時戰場之上的慘烈景象。李嗣業越說越激動,身子也繃得緊了。秦霄連忙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放鬆,說道:「勝敗兵家常事,兄弟別太往心裡去了,你這麼個龐然大物,居然也有人能將你從死人堆裡背出來,這人,不簡單啊!」
李嗣業滿是悲愴而自嘲的笑了起來:「這個兄弟,長得跟俺一般的個子,渾身上下就跟一塊鐵板似的。據說從軍之前,練過武,一身橫練的功夫。雙臂有千百斤的力氣,普通人一棍打到他背上,毫髮無傷。」
「嗯,還有這種人?」
秦霄疑道:「姓什名誰?」
「趙鐵頭,新入伍的。俺見他長得結實,帶到身邊當了中候。」
李嗣業說道:「這兄弟一直背著我,跑了幾十里,總算是遇上了大唐的軍隊,讓我撿了這條性命!」
秦霄大感興趣:「一會兒吃飯,將他給我叫來。這樣的奇人,正是軍隊裡的寶貝啊!」
「行!」
李嗣業歡喜應道:「其實他來河北充軍之前,曾想進到天兵監。不料跟俺一樣個子太高太大,學不了那些精細的武藝,沒選上。」
「呵、呵呵!有意思。」
秦霄不由得發笑起來,「等會兒,將左威衛與左驍衛的將軍們,都叫來吧。六品以上的叫來,不過,那些什麼侍車都尉和司階、執戈儀仗將軍就免了。大將軍、將軍,騎曹參將,這些人都是上陣到第一線的人,我要特別見上一見。」
「嗯,你這麼一說,我還想起來一件事情。」
李嗣業說道:「上次薛訥戰敗後,雖然只是罷了他的官,可是其他的許多將軍,都是被砍了頭的。左威衛與左驍衛裡,也只剩下我,和左威衛將軍杜賓客。但是杜賓客也被貶作了騎曹。」
「杜賓客?」
秦霄疑惑道:「為什麼殺了這些人,唯獨留下一個杜賓客?」
「因為杜賓客當初曾進言,不宜出兵。他說,夏日出兵,天氣炎熱路上多草木,容易被火攻、中埋伏。而且士兵馬匹容易生病。可薛訥受了皇命,怎敢不進兵,結果大敗。回來之後,唯獨上書力保了我和杜賓客,其他的人……都因為各種原因,被斬了。」
李嗣業滿是感慨地說道:「咱們這些當將軍的人,勝了是應該的,敗了就要被砍頭……」
秦霄擺手,示意他打住。
秦霄道:「那這個杜賓客,還的確是個人物了?值得一見。等下吃過飯後,我帶兄弟們一起去議事廳,看看新做好的幽州沙盤。我們指著地點,分析一下前番敗績的真正原因。吃一塹不長一智,這敗仗可就白打了。眼下正值夏日,對北狄遊牧民族來說,是最重要的時段,他們正要四處尋找草場餵飽牛羊,暫時應該不會前來攻襲。趁這段時間,我們多做準備,先把自己的腳跟站穩了。」
「嗯!」
李嗣業恨恨的點頭。
這時,劉迪也總算是料理完了。叮囑道:「大將軍至少應該休養半月。使不得大力氣,亦不可動怒。每天堅持喝藥三碗,傷口每日換藥,到時方可痊癒。如果留下病根,將軍後患無窮。」
「半月?日!」
李嗣業恨恨的爬起來,一邊穿著衣服,一邊罵罵咧咧。讓他這個猛漢子像貓一樣的窩半月。簡直太難受了。秦霄在一旁勸說:「這一回,無論如何將傷養好,不能再復發留下病根。到時候要打仗,如果沒有你,我可就少了一條胳膊了!」
李嗣業嘿嘿地笑:「俺聽兄弟的!」
治過了傷,李嗣業帶上幾個人,出門叫人去了。沒過多久,來了七八個將軍,齊齊到了後院,拜見秦霄。其實大多數是熟人。新上任的左驍衛大將軍李楷洛,將軍周以悌;左威衛大將軍李嗣業,將軍石秋澗。另外有幾個不認識的,李嗣業一一作過介紹。一個是左驍衛將軍邵宏(每衛大將軍一員、將軍兩員,是為副手。另外幾個,其中一個就是李嗣業所說的原左威衛將軍杜賓客,現任左威衛六品騎曹,四十餘歲老成持重的一個男人;左驍衛騎曹參將郭知運,年紀不到三十的猛將軍,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一張大嘴,滿嘴鬍鬚,手臂極長,天生就是在馬上使槊的材料,生得極其強壯。另外一人,就是應秦霄之邀的『特約嘉賓』,七品左威衛中候,李嗣業的救命恩人趙鐵頭。
秦霄與這些人一一見過禮,請他們都在自己訂做的一張大圓桌邊坐了下來。眾人不肯入座。說『怎敢與大帥同桌,還無主次之分』。秦霄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要上陣一起殺敵的,是血肉兄弟。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有緣聚到一起,就應該彼此親密無間肝膽相照。我秦霄歷來不喜歡擺什麼架子弄什麼玄虛。戰場之上,我是大帥,你們都要服從我的將令,違令者有軍法擺著;私下裡,我們都要如同兄弟一般,不必分得那麼清楚——來,廢話不說了,大家請入座!我特意請人定做這麼一張圓桌,就是等著兄弟們一起同桌共飲的!」
李嗣業咧嘴大笑:「兄弟們,俺跟隨大帥最久,最瞭解他的為人。大帥所說的,都是實話,真話。我們大傢伙,也就別跟他客氣了。坐下,喝酒吃肉,這就對了!」
大家都是血性的漢子,也就不再扭捏了,呵呵的笑著入了座。秦霄舉起杯來,先勸各位同飲了一杯,彼此也算是打過了照面。
剛剛飲下一杯,軍醫劉迪出現了,生生地搶走了李嗣業的酒杯,給他換上了一碗白水。李嗣業跟他拚命的心思都有了,但秦霄一句『醫者父母心』,好歹讓李嗣業安下心來,拿水當成酒喝,跟眾人討樂。
酒過三巡,秦霄說道:「各位將軍,我來了也快有一月了,直到今日才將各位請來議事,相信大家也能理解我的難處。眼下幽州瘡痍滿目,民不聊生,軍心不穩。這些日子,我都去忙著幫助長史大人處理民生事務了。這些日子來,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些成效。相信過不了多久,幽州這裡的局勢就能穩定下來了。於是我想,應該可以開始著手操練大軍了。」
眾人點頭應聲,沒表示什麼異議。秦霄看向那個陌生的杜賓客,看樣子更像是一名文官,斯文儒雅,靜靜的坐在那裡,也不表示什麼。
秦霄對他道:「杜將軍參加了上次的大戰,不知眼下有什麼意見沒有?」
杜賓客站起身來,雙手一抱拳:「大帥,末將乃是敗軍之將,在下人微言輕,實在不好說什麼。」
秦霄眉頭一皺:「你這是什麼話?剛才我還說了,我們這些人,要如同兄弟一般的相處,彼此親密無間。有話就要說,有屁就要放。該罵娘的時候罵娘,想幹架了……私下裡去幹!你這樣藏藏掖掖的,還像是帶兵的將軍麼?還把我們這些人,當兄弟麼?」
杜賓客愕然一驚,拿起一杯酒喝了下去,斗膽說道:「大帥,請恕卑職直言——眼下,幽州軍中最大的問題,在於後勤不保,軍心不穩。再加上前番敗績,士氣十分的低落。如果不先解決士氣問題,其他的事情都是空談。」
「說得好,坐下說。」
秦霄讚道:「說說,你有什麼好的辦法沒有?後勤方面,這個不用擔心。一月之內,我派人在淮南採辦的糧餉就要送上來了。另外,為了幫兄弟們改善伙食,我已經派司馬範式德與金梁鳳,前去河東等地的草場購買大批的牛羊。」
「這便好!」
杜賓客面露喜色,直言不諱地道:「打了敗仗以後的將士們,最需要的是一場勝利來重拾信心。另外,將帥強,則兵不弱。大帥應該在士兵們面前,體現出昔日金甲戰神的威風來,讓兄弟們心中有個精神支柱。」
「很好,說得很好!」
秦霄拍起桌子來,連聲讚道:「另外講一講,前番你為何阻止薛訥進兵?」
「因為,就當時的情況來看,進兵必敗。」
杜賓客面色凝重的說道:「大帥與諸位,莫要怪卑職馬後放炮。當時的情況是,靺鞨與奚族人,明顯是受了別人指派前來詐降,嗦使薛訥進兵。然後再設伏於道聯合擊之。我軍安能不敗?」
「你怎麼知道,奚與靺鞨就是詐降?」
秦霄追問,目光炯炯的盯著杜賓客。
「因為……」
杜賓客擰著眉頭,表情十分嚴峻的說道:「靺鞨與奚是依附於契丹的,而這些部落,又都臣屬於突厥。從大的局勢上看,突厥人前不久殺了奚族大酋李大甫送去的俘虜——原幽州大都督孫儉,大唐也殺了楊我支特勒,彼此已然不和,開戰只在早晚。而且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們的裴羅英賀達干,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人影了,有消息稱,曾在契丹與奚這些方見過他。我便估計,肯定是他在經營籌劃這一次的陰謀!果然,當日在灤水山峽激戰時,出現了一小撮突厥狼騎在遠方山頂觀戰。旗幟,正是裴羅英賀達干的朱紅旗!」
秦霄精神一凜,一字一頓的問道:「你是說,你看到了突厥智者——裴羅英賀達干,暾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