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蔽道,天色已晚。李旦下令在附近縣城行營內休息了一夜,隔日派出了兩千人在前掃雪開道,這才到了長安。
秦霄渾身軟綿綿的縮在車裡,一直閉著眼睛想著自己的心事。李仙惠將頭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大悲大痛之後,滿臉已不見血色,虛弱而又頹廢。李持月則是跑到了李旦的車駕裡,和她的皇帝老爺子同乘了一輛車兒。
長安城前,車駕停住,李持月從李旦車上跑了下來,來到秦霄車前。
秦霄下了車,見李持月瘦削的小臉滿是複雜的神色,不由得疑惑道:「月兒,有什麼事麼?」
「老公,我……」
李持月吞吞吐吐。
秦霄讓她上了車兒坐下來,問道:「什麼事情?」
李持月咬著嘴唇,看了看虛弱的躺坐在車上的李仙惠,鼓起勇氣說道:「我在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適合嫁人。於是剛剛跟父皇說了一下,想當一名真正的道姑,從此雲遊天下,潛心修道。」
秦霄微微一笑:「皇帝可曾同意了?」
李持月緩緩搖頭,滿懷希冀的看著秦霄:「父皇說,我現在是老公的人,說什麼、做什麼,都要你決定才行,他無權干涉。」
秦霄輕歎一聲,心中暗自想道:李持月性格懦弱,親眼見到這樣的慘景,免不得一陣心灰意懶,更想出家了。本來我和她之間就沒什麼感情。雖然相敬如賓,可總感覺彼此之間有著很厚的隔閡。反正我現在也要辭官回家了,還吊著這麼個皇帝的女兒也沒有什麼意義……分了吧,彼此也是個解脫!
秦霄衝著李持月笑了笑,說道:「那你的意思呢,想要我怎麼做?」
「我想……」
李持月欲言又止,吞吐了半天,勉強說道:「找老公討一紙休書,讓我出家當道姑去……」
秦霄無奈而又自嘲的笑了起來:「休了公主?這種事情,怕是沒有人敢幹。不過,既然皇帝都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我就依了你吧。我們雖然有夫妻之名,卻沒有夫妻之實。今後若有機會覓得有情郎,不妨嫁之。」
李持月的臉兒輕輕顫抖起來,卻朝秦霄跪了下去,將頭緊緊貼著車板,喃喃說道:「月兒對天發誓,終生不嫁二夫……既已出家,再無凡心。終此一生,青燈古佛,余願足矣!」
李仙惠終於攢起了一點力氣。上前扶起李持月,蒼白說道:「好妹妹,人各有志,強留你不得。只歎老公福薄,我們眾姐妹緣淺。留不住你。今後我們也會回到鄉野之地,當個普通的老百姓。你這樣離去,也是好事。金枝玉葉的,可不能跟著我們一起受苦。」
李持月連連搖頭:「仙兒姐姐,月兒絕非是此意,更不是貪戀榮華富貴之人。只是……近些日子以來,我這心越來越冷,越來越感覺這塵世的庸俗與不堪。昨日目睹了姑姑的慘狀,我……實在是情無以堪。這才狠下心來決定出家。老公是個好男子,我們雖然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但是我很感激這段相處的日子。這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真實的日子。謝謝你,仙兒姐姐,老公。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說罷,李持月稽首彎腰拜了一揖,臉上泛起釋然的微笑。
秦霄和李仙惠也微笑說道:「我們也會永遠都記得你的!」
秦霄寫下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休書,大概意思就是『感情不合,彼此願意分開。今後男婚女嫁各安其所,祝願李持月嫁得好男兒』。秦霄心中一陣苦笑:這恐怕是最怪異的離婚了。不僅沒有仇怨、沒有恨意,彼此之間還產生了友誼,勝似以往做夫妻的時候。
休了公主?這事傳出去,可就有點意思了。
李持月接過秦霄寫的休書,淡然一笑:「二位保重,持月告辭!」
說罷就下了車兒,走到了李旦的車駕前,拜倒在地寥寥說了幾句,朝離開長安的方向走去。
李旦有些激動的走出了車子,遠遠看著自己的女兒瘦削的背影,幾次揚了揚手想要叫出聲來,終究是忍了下來。
秦霄下了車兒走到李旦面前,抱拳拜道:「陛下,請治微臣之罪……」
李旦搖頭歎息:「人各有志,怨不得你。我的女兒,我自己心裡清楚,她看似柔弱,其實一旦決定了事情,就不會任由任何人去改變主意……也罷,遠離長安遠離是非,從此自由自在過她想要的日子,或許也是一種自在。只是委屈你了,秦霄……」
秦霄微微的笑了笑:「陛下何出此言,秦霄哪有受到委屈?陛下聖明,能體諒兒女心思,實在令秦霄感到敬佩。」
李旦長歎一聲,擺了擺手:「罷了,這些事情,不要再說。我們進城吧。」
秦霄道:「陛下請先回駕……秦霄,稍後再進城。」
李旦看著秦霄愣了一愣,點點頭:「也罷,隨你意願吧。」
大隊的人馬開動了,秦霄和李仙惠立於道旁,眼看著車隊進城。邢長風、郭子儀等人,也不得不跟隨皇帝一起進了城,遠遠地還在回頭看著秦霄二人。
車隊遠去,李仙惠渾身軟綿綿的靠在了秦霄身上,如釋重負般地長吁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麼?」
秦霄支開自己的斗篷,將李仙惠攬在懷裡,避著外面的大雪與北風,溫情說道:「我們也走吧。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了。」
李仙惠蒼白如紙的臉上,總算泛起一絲微笑,但聲音裡仍然滿是落寞。淡淡說道:「去江南,當普通的百姓。種田,打魚,織桑,生兒育女,過最踏實的日子……」
秦霄俯下身去,在李仙惠的額頭上親吻了一口:「對,過最踏實的日子。」
二人再次上了馬車,走了另外一個門進了長安。秦霄不跟李旦一起進京,就是為了避免譁眾取寵,刻意的低調行事。二人坐在車內,一路安安靜靜的進了長安城,回到了自家府前。
秦府前,卻列著一隊士兵。秦霄下了車來細下一看,是東宮六率的人。這些人,個個面無表情的站在秦府門口,排成了一條道兒直通向府內。見了秦霄,齊齊拜道:「大都督!」
秦霄心中明白:李隆基來了。
李仙惠輕歎一口氣,心中暗道: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也是這般的層層阻隔。要當皇帝了的李隆基,會放過我們嗎?
上官婉兒站在主宅平台前的大石鼎香爐邊。裹著厚實的披風,翹首而望。桓子丹在她身後撐著一把傘,已經凍得一身發冷,雙手通紅。
看到秦霄熟悉的身影,上官婉兒頓時淚流滿面,無聲地抽泣起來。
秦霄大步上前,將渾身凍得僵硬的上官婉兒緊緊抱在懷裡……
「我回來了……」
秦霄也不顧有多少人在看,吻上了上官婉兒凍冷的臉龐。
上官婉兒連連點頭,淚如奔流,緊緊的抱著秦霄,不肯放手。
李隆基從裡屋走到了主宅大門口,負手而立。靜靜的看著眼前這一幕。李仙惠緩步上前,矮身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李隆基一如往日的微笑,輕托了一下李仙惠的胳膊肘兒:「仙兒免禮,都是自家人麼。」
李仙惠卻從他的面容裡,看到了一絲強作的鎮定與隨意。他的心中,似乎也有十分複雜的情感在左右糾纏。
秦霄替上官婉兒輕輕的拭去了淚痕,拍了拍她的背:「傻瓜,如此大雪,怎麼站在外面等呢?」
上官婉兒紅著眼睛,微微的淒迷一笑:「你若是不能回來,我便化作一個冰雕,永遠站在這裡等你。」
秦霄的餘光瞟到了屋門口的李隆基,於是輕言對上官婉兒說道:「先回家,暖暖身子吧。凍壞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上官婉兒跟著秦霄,朝主宅走去。
李隆基居然在迴避著秦霄的眼神,刻意看向上官婉兒,有些唐突的呵呵乾笑:「婉兒不聽勸,非要站在外面等,所以……」
秦霄笑了一笑說道:「仙兒,你和婉兒到二樓去吧,烤烤火,別凍著。」
二女順從的點點頭,朝二樓而去,心中各自一陣忐忑。
秦霄和李隆基默默無言的朝琴室走去。
關上門,二人相對而坐,靜默無語。房間裡沒有火,一陣干冷;沒有燈,也有些昏暗。
彼此之間僅隔著一張矮几,卻都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已經變得那樣的陌生。想說句話,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屋子裡靜得可怕,唯聽到窗外北風的嘶吼與樹木枝丫的驚顫搖晃之聲。
過了許久,二人居然異口同聲的打破了沉默——「結束了。」
然後彼此同時長吁了一口氣,各自心中百感夾雜。
秦霄抬起頭來,淡淡的看著李隆基:「我……辭官了。」
李隆基眉頭一皺,駭然的看著秦霄:「為什麼?」
秦霄無奈的苦笑:「需要理由麼?」
李隆基反聲責問:「不需要麼?」
秦霄輕歎一聲,搖了搖頭,答非所問模稜兩可的說道:「或許吧!」
「或許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李隆基語氣平淡,但已是十足的咄咄逼人:「為什麼?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
秦霄牽動嘴角,細細的玩味著心中那份蒼涼與落寞,淡然說道:「非要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累了。很累,真的。累到一趴下就不再想站起來。」
李隆基直直的逼視著秦霄,目光炯炯:「你敷衍我!」
秦霄搖頭,苦笑:「沒有。」
「你分明就是信不過我,對不對?」
李隆基突然提高了聲音,怒意盎然的說道:「你怕我卸磨殺驢,忌憚你的功勞與威望,對你下黑手?你這個卑鄙小人,你居然信不過你的兄弟!」
秦霄依舊苦笑:「隨便你怎麼說吧。一個連心都要死了的人,不在乎這些了。你若是氣不過,就下令吧,一杯毒酒足矣,不必污了刀斧。」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李隆基憤怒的拍著桌子,暴怒的喝道:「你這是個什麼樣子,你自己說?你有過一句話,叫什麼『死豬不怕開水燙』是麼?就是你現在這個德性!你太讓我失望了!」
秦霄呆呆的看著李隆基背後的窗戶紙,喃喃的道:「你本就不該對我希望什麼。」
「你——」
李隆基氣到無語,恨恨的一甩手,怒目盯著地板。
李仙惠和上官婉兒在二樓,也清晰的聽到了李隆基的大吼,心中一陣發顫。
又是半晌,二人都沒有說話。
李隆基平復了一下情緒,平靜說道:「明天我就要登基了。」
秦霄輕描淡寫的扔出兩個字:「恭喜。」
「喜什麼?」
李隆基苦笑:「從此以後,我不在是我。我只是一個披著皇袍的工具,開始了一生的忙碌,幹一些讓我自己也感到發指的事情,永遠都是身不由己。」
你也知道會身不由己麼?秦霄心中苦笑,若是哪天,身不由己的也想滅了我,那又會怎麼樣?
秦霄很想開口問一下,究竟是誰下令格殺太平公主一家。可是他終究是忍住了,這樣的好奇心,最好是不要有;這種話,也最好是不要去問。而且,結局已然如此,過程,其實並不重要了。
秦霄靜靜的看著李隆基,其實他真的長得很帥,寬額挺鼻,濃眉大眼,國字臉,稜角很分明。一眼看去,就是一個很大氣、很剛毅之人。同時,也有真性情。
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是個性情中人。秦霄心中暗自的想道。
「既然這是你的宿命,那你就接受這個現實,當個好皇帝。」
秦霄說道:「我很抱歉,今後不能幫到你什麼了。我已有了我的打算和理想,任誰也不能改變。」
李隆基抬眼看了看秦霄,輕歎一聲道:「你是在怪我,對麼?」
秦霄哂然一笑:「怪你什麼?我何嘗不知道,你的心裡也是一樣的彷徨和痛苦。只不過,我比你幸運,我可以選擇逃避和離開,而你,不可以。所以,你還是下定決心做一個好皇帝吧。從明天開始,大唐的天下,百姓的命運,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李隆基凝眉看著秦霄,表情越來越沉重,一字一頓咬牙說道:「普天之下,唯有你真正明白我的心思——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這時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