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小廝們的手腳很快,第一時間替二人買來了西市最好的錦袍,取來了熱水讓二人梳洗。
秦霄一面洗著臉,一面笑話李隆基道:「怎麼,遇上一點挫折就不想幹,要退縮了?這好像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瞞哦!」
李隆基默默無語的換著衣服洗著手臉,也不來搭話。
小廝們伺候完二人更衣,馬上換了地毯和桌椅,奉上了一桌酒席。整間雅閣裡再也看不出打架了痕跡,不由得不讓人驚歎這座民間酒樓的辦事效率。
二人再到桌邊坐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都很餓了,於是一陣大吃起來。敢情剛才各自心事重重沒有胃口,打了一架以後不僅消耗了體力,連胃口也有了。李隆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不停的咧牙**嘴角,臉上疼哪,青一塊紫一塊的,夾菜的時候手也一陣發抖,看來的確是很少像這樣衝動,一時有些適應不過來了。秦霄見他的狼狽樣子,一陣興災樂禍的好笑。
墊了下肚子,李隆基似乎也不像那麼激動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拿起一塊溫熱的毛巾擦了擦嘴。
「舒坦了!」
李隆基彷彿如釋重負。
秦霄訕笑,也不做聲。
李隆基咂著嘴說道:「說吧,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
秦霄也不一味的跟他開玩笑了,簡短的說了一句:「忍。」
「忍就能解決問題?」
李隆基恢復了正常,不再聽到什麼不順的字眼就抓狂了。
「就算不能解決問題,也不會讓問題擴大化。」
秦霄說道:「你應該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站得再高一點。你自己想想吧,近些年來,大唐王朝命運多舛亟待中興。人心思安,這是大勢所趨。太平公主沉湎於權力,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與你並肩戰鬥、力圖光復李唐江山的公主了。或許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她的一些行為,已經實際上阻礙了整個王朝的步伐,成為了大唐中興的絆腳石。或許政治上沒有誰真的對與錯,但是從大局上看,她已經與整個天下為敵,與歷史的腳步為敵,與普天之下的百姓們的利益為敵。所以,她的敗亡是必然的……」
李隆基有些呆愣地看著秦霄,手中的毛巾也不由自主的掉到了桌上,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秦霄微笑:「別這樣看著我。其實你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想想,就是這麼一回事,你能想得明白的,不是麼?」
「對、對……」
李隆基緩緩地點頭,大徹大悟一般說道:「太宗與魏征曾說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是這樣的道理……大哥,原來我自己也不知不覺的沉迷到了與她的鬥法之中。真是太愚昧了!我應該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一點。大勢所驅人心所向,對呀!對極!」
「明白就好了,這樣就能沉得住氣。」
秦霄說道:「只要沉住了氣,你這個太子就能穩如泰山,就不會出今天這樣的昏招,就不會授人以柄引火燒身,就不會撞得四處破壁頭破血流。你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怎麼能跟她這種婦人一般見識、爭一日之長短呢?你現在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是要治理天下的。你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想著與一個婦人鬥來鬥去,跟潑婦罵街有什麼區別?就算她有再大的勢力、再大的能耐,能拗得過整個大唐政權麼?能殺得盡普天之下千萬的百姓麼?」
「罵得好、罵得好哇!」
李隆基如同茅塞頓開,喜笑顏開的拍起手來,給秦霄倒了一杯酒,與他共飲一杯。
「阿瞞……」
秦霄淡然微笑,目光炯炯地看著李隆基。
李隆基有些鄂然:「什麼?」
「要是你當了皇帝,會放過你的姑姑,太平公主麼?」
秦霄平靜地問道,「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唐突,你可以不回答。以後,我也不會再問了。」
李隆基愣愣的看了秦霄半晌,緩緩站起身來,踱了一陣步子,然後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
秦霄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多嘴。
同時也發現,眼前的這個李隆基,正逐漸的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他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一句話,就能取人項上人頭、誅滅世族的皇帝。
秦霄覺得,或許,這是和李隆基最後一次在一起這樣喝酒了,還打架、罵娘,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無所顧忌。
物極必反,伴君如伴虎。這樣,是不是太過親密了一點?秦霄心裡有些亂了起來,突然無形的升起了一股寒意。回想一下幾年前,李隆基帶自己去罔極寺見太平公主的時候,是何等的自豪與光榮。那個時候,他以這個姑姑為榮;太平公主,也十分的疼愛於他。可是現在呢?
『你當了皇帝後,會放過太平公主麼?』——『我也不知道!』或許秦霄想說,你當了皇帝後,如果哪天對我忌憚了,會放過我麼?李隆基又會作何感想?
世事無常,利益衝突,親人與朋友,也能變成誓不兩立的仇敵。
秦霄突然有了一陣心灰意懶的感覺。
殘酷,冷血。政治上的較量,比戰場上的拚殺更顯得沒有人性。
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在利益面前,連血肉親情都是虛妄的存在,都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更可況,是可有可無的結義之情?
李隆基見秦霄舉著一杯酒發起了呆,不由得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輕輕碰了他一下:「想什麼呢?」
「沒什麼。「秦霄裝作無事的微微笑了笑:「其實皇帝,早早對我交待過一些事情。我本不該在你面前提起的,但是現在,我不妨給你交個底。」
李隆基頓時來了興趣:「是什麼?」
秦霄平靜的說道:「我向皇帝保證過,只要我秦霄還在皇城御率司一天。就不會讓長安與皇宮之內,再發生同室操戈流血爭鬥的事情。」
李隆基渾然醒悟。喃喃地道:「我和太平公主,都不可以,對麼?」
秦霄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起來:「你說呢?」
「好吧,我明白了。」
李隆基點點頭:「大哥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也算是明白父皇的心思,和大哥的用意,其實,我從心眼裡,還是很敬重和愛戴我這個姑姑的,只是連番爭鬥下來,心中似乎只剩下了矛盾。忘記了親情。別的不多說了,以後,我會注意調整自己的心情的,不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有大哥這一句話扔在這裡,我心安理得大搖大擺的穩坐東宮。些許蠅頭小利,她若是想占,就佔去吧。只要不侵犯到大唐王朝的根基,不突破我的底線。我都忍。」
「乾杯!」
秦霄也不多說了。拿起杯子勸他喝酒。他明白,李隆基是個聰明人,肯定能明白自己話裡的意思。李旦已經找秦霄交過底子了,要他盡力維護長安皇城的安全,力保東宮不失。儘管李旦也是照顧太平公主的,但是他也不笨,他明白,只有李隆基,才是最適合掌控大唐未來的人。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發生什麼流血事件。
這些道理,浮躁的李隆基想不清楚,冷靜的李隆基必然能夠明白。
二人走出千客萬來的時候,已經是日薄西山快要暗下去了。天氣變得略微地涼爽了一些,李隆基的心頭,也不像當初那樣焦躁,輕鬆自如了許多。秦霄給他攤了底牌,他心裡十分清楚,只要有他在,太平公主就是再鬧,也翻不了天,成不了大氣候。而且誠如他所言,太平公主已經是整個王朝前進的絆腳石。她的覆滅已經是無可避免,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李隆基不得不再重新審視一下他這個結義大哥。原本以為,他只是一個智慧和武藝過人的年輕人。沒想到他所想的,遠比一般人的要深、要遠,他看問題的角度,總是異於常人一語中的。
一個人的身上,為什麼會同時具備這樣多的才能?李隆基很納悶:為什麼,我總感覺他與我們所有人都不相同?從言談舉止與思想見解,都不像是與自己同年齡、同時代的人。他的腦子,究竟是怎麼長的?
秦霄的心裡,也有些百感夾雜。今天他對李隆基交出這樣的底,無疑是等於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樣一來,既可以讓他不再浮躁的鬧出事端,也會有可能讓他變得有恃無恐。
同時,最讓他窩心的就是,自己現在這樣的身份和角色,的確是太過危險。太平公主和太子,都不能再幹出同室操戈的事情。
可是他們二人若是想到……萬一我秦霄想幹怎麼辦?
想到此處,秦霄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心裡升出一股危機感來。
兩人各懷心事在馬上道別,分道揚鑣。
回到府裡的時候,正好天黑了下來,僕人門正在點亮府門前的燈籠,秦霄下了馬,將馬韁與馬鞭扔給門吏房的僕役,腳步有些沉重的緩緩朝主宅走去。
大廳裡只有李仙惠一個老婆在,抱著大頭輕聲的哄著他睡覺,旁邊圍著幾個奶媽,正用扇子輕輕的扇頭,幫著驅趕蚊蟲。廳裡的琉璃燈已經點燃了,映得李仙惠的臉紅撲撲的,水靈的大眼睛一陣撲朔迷離般的光影流動。
秦霄微微的笑了一笑,將一個布包扔給奶媽。那裡包著自己的紫色皇城御率司官袍,和李隆基打架弄得一身的油污了。朝廷的官服就算是穿舊弄破了,也是不能隨便丟棄的,得交回皇宮內監去換新的。
李仙惠看著秦霄的樣子,有些疑惑起來。將大頭輕輕交到奶媽手上,讓她們抱著小子去睡覺了。然後走到秦霄身邊坐了下來,疑惑問道:「今天是怎麼啦?看著垂頭喪氣的樣子?咦,你怎麼穿這身回來了呢,你的官袍呢?」
秦霄長吁了一口氣,一把將李仙惠攬進懷裡:「淡金馬喝醉了,失足踏進了陰溝裡,就把我摔了下來一身弄髒了。」
李仙惠不由得笑了起來:「看來還真是醉得不輕唉!一家人等你回來吃飯,過了辛時也不見人。卻喝得這樣醉醺醺的回來。」
秦霄慵懶的靠坐在大椅上,撫著李仙惠柔軟的肩頭:「婉兒她們呢,怎麼都不見人?」
「呵,你還好意思問起婉兒呢,嘻嘻!」
李仙惠不由得嘲笑起來:「你也不想想,你今天早上是如何捉弄她的?氣得她呀,花容失色一天都躲了起來不肯見人。現在就在婉兒居那邊獨自撫琴呢。墨衣和紫笛姐妹倆吃過飯就到後院練劍騎馬玩去了,還沒有回來。持月自然是去了南樓秀閣打坐入定。就只剩下我這個糟糠之妻在這裡等著你回來啦!」
「呵、呵呵……」
秦霄發現,自己的笑聲也變得這般的疲憊與蒼白起來,輕輕拍了拍李仙惠說道:「你那好妹子,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打擾她了,要不你去上一趟南樓秀閣吧,問她晚上要不要睡過來。問不問是我們的事情,來不來就是她的事情了。我去婉兒居,找婉兒。我有些問題,想要去找她說說。」
李仙惠有些擔擾的撫了一下秦霄的臉:「老公,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佳心事重重哦?莫非朝堂之上又發生了棘手的大事麼?」
「沒有,你別多心了。」
秦霄站了起來,拉著李仙惠一起起身:「走吧,我們一起去後院。」
李仙惠明白,秦霄肯定是遇上麻煩的心事了,只是不願意提起。這些事情,就讓他與精鑽朝政的婉兒說去吧,哎,我終是沒用,幫不得他什麼……
婉兒居的溪水涼亭上,上官婉兒焚了一鼎避蚊清香的檀香,素手如雲的拂弄著古箏琴弦,一陣幽揚的曲調四下飄溢。玉兔東昇,枝影斑駁,映在花容月貌的婉和臉上,更添一絲神秘與嫵媚。正在心裡暗暗的低罵那個惡作劇的壞男人,卻聽到背後一陣熟悉的腳步響,不由得心中就笑罵起來:有膽量呀,居然還敢來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