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禮部下衙,回到府中的崔破剛到正堂,早見李伯元已在堂中等候。
「現下曲江池中荷花盛開,最是美景,先生素好此物,今日卻不曾前往游賞?」,緩步走進堂中,崔破微笑著開言問道。
「公子近日可曾聽說京中武將們的異動?」,李伯元卻是不接這話頭,直奔主題問道。
「哦!先生說的是武將們欲趁五年慶典之機上表請戰之事吧!此事我昨日聽駙馬爺提過,只是昨晚飲宴回來的晚,今早又忙於國子監之事,所以倒沒給先生說。」,接過滌詩送上的茶水,崔破解釋其中緣由道。
「此事由誰策動?」
此時堂中除滌詩外也並無他人,崔破遂也不加隱諱,直言道:「還能有誰?此事依舊是由盧杞居中策應聯絡。」
「那公子又將如何應對?」,李伯元的問話一句緊跟一句。
「此次本朝三名將都贊成出兵,又有盧杞力主其事。更為關鍵的是慶典之後,只怕是皇上也是一門心思想打的。這等情勢下,勸也是勸不住的。駙馬爺的意思是不讓我插手此事,免得平白得罪了武將,也挽不回這事。那還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昨夜我細細尋思,也覺得這話說的極有道理,加之我這國子監一些想法還需皇上及政事堂,恐怕也不好硬架這個梁子,他們想打就讓他們打去吧!反正以朝廷如今的財力、軍力,縱然不能大勝,想來也不至於大敗虧輸。早打晚打也都是要打,其實某也知現在用兵時候不對,但皇上……哎!我還是先做好了這國子監之事為妥。」,自今晨巡視了國子監之後,崔侍郎現在一門心思都在那個憧憬中的「綜合性大學。」
自去歲十餘日間平定山南東道梁崇義後,上至天子,下至普通六部小吏人人皆曰:「可戰!」。朝廷現在求戰氣氛極高,武將們現在早已是蠢蠢欲動,想像郭老令公般也搏下個繪圖凌煙閣的功勳;而文臣們現在看到朝廷與四鎮的財力、軍力對比後也是信心大增。經過馬上到來的五年慶典一激,只怕這求戰之聲會更加高昂,侍郎大人雖知時機未必妥當,但要他明知不能成功還要如此拂逆眾意的去阻止,也不能不掂量掂量。
其實還有另一層私心在於,他也想趁此朝廷上下關注慶典及隨後戰事。無瑕他顧之機,好生將國子監整頓起來,作為一個後來人,他深知此事的意義要遠比這場戰事本身大的多。而要做好國子監之事又談何容易?其間涉及到太常寺、太僕寺等諸多部門,可以說沒有政事堂及諸多衙門的配合幾乎不可能,這其中就牽扯到盧杞,因為這其中有許多部門都分屬這位相公負責,注定了他是一個繞不過去地關口。而此時,卻未嘗不可就此事來與他講講條件。
崔侍郎這邊心底大撥小算盤,李伯元嘴角扯出一絲詭異的冷笑。保持了許久的沉默後道:「自常袞當日稱病不朝,政事堂首輔之位便一直虛懸。論資歷自然是劉晏相公該頂上,無奈他只一門心思在財稅上。如今盧杞自去歲鼓動山南動兵、今次賣力準備慶典,再到如今的力主興兵平定四鎮,這動作頻頻的背後,分明就是衝著首輔位子去的。」
「先生說的是。」,聽聞這等分析,崔破也只能無奈如此說道。論天子信重。自己伯父崔佑甫雖是不輸,但若論善於迎合聖意,只怕是拍馬也難及盧杞。只看山南出兵、五年慶典兩事,這老盧所為幾乎與天子所想無出二轍,其人也愈得李適歡心,今次若四鎮再一舉平定,作為力主其事的政事堂相公,盧杞超越崔相出任首輔。幾乎已成順理成章之事。
「本朝三大名將李晟、渾緘、馬遂。其中渾緘本是老令公昔日愛重將領;李晟門萌出身,自成一系;此次若朝廷真個決定出兵,我料那盧杞必是似山南東道之事一般。推選馬遂領軍,在此事上,公子倒是可與他講講條件,卻不易過於堅持。」,崔破雖是不明白李伯元為何會突然提到馬遂,但見他所說與自己的本來打算不謀而合,遂也點頭相應。
確定了武將們卻有借慶典之機上表請戰之後。李伯元就陷入了時不時的沉默之中,草草說完這幾句話後,他便起身自去了,侍郎大人對此倒也不以為意,只是覺得今日的他未免有許多異常……
大明宮棲鳳閣看著眼前這兩本字跡一樣,似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奏章,李適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
上面的那一本,先是大讚了一番天子重文治教化的聖明,最後才「卑微」的請求皇帝能准予將太僕寺等各衙門的教授機構一體轉於國子監,這便也還罷了,本來此次整修皇城時,這些機構限於地域限制,也正有這個打算。但讓皇帝陛下遲疑的卻是後面附列地一大堆條件,這其中許多想法這大膽,只看得頗有革新精神的李適也是驚詫不已。
與上面這本奏章的中規中矩不同,下邊的那本卻是個典型的言無實事,此奏折中開篇第一句就是:「兵者!國之大事……」,隨後文詞華美、洋洋灑灑兩千餘言都是在拿歷史說事,總而言之一句話,兵不可輕用。隨後話題一轉,說的卻是朝廷財賦、兵員之事。國用不足、軍士訓練乏時等等一一說到,偏生說到此處,此折就已告結,說起來幾千言的文字,竟是沒有任何結論,但其言外之意卻分外明顯。
「崔卿呀崔卿,你這玩的是什麼花呼哨兒!」,慢慢將兩本奏章看完後,天子陛下右指輕叩著奏折,自語道。
沉吟半晌,才聽他開言吩咐道:「來呀!傳禮部侍郎崔破。」
出宮宣旨地小黃門出閣時,走的匆忙了些,正好撞上進閣奏事的盧相公大人,嚇得他一個賠罪後,轉身急奔出宮而去。
「臣盧杞叩見……」。入得閣子,盧杞剛剛行禮,就被李適揮手制止道:「這又不是大朝會,就不必太過拘禮了。來呀,賜座!」
盧杞坐定後,就開始回說今日慶典的準備事宜,這本是近日的例行之事,是以李適除了偶爾開口說上兩句外。倒也不曾多插話。
「愛卿近日辛苦了!」聽他奏說完畢,李適溫言撫慰了一句後,遞過適才那兩本奏章道:「愛卿且看看禮部崔侍郎的這兩本奏章。」
一時間,閣中重歸於靜默,趁盧杞翻看奏章的當兒,李適又埋頭與那厚厚地一堆奏折較力。
「陛下,臣以為崔侍郎奏章中所言雖不為虛妄,卻誠然不可全信。似『國用不足』四字那是每朝每代都有的,縱然是貞觀、開元盛世,這四字也每見言官們提及。反之,大行皇帝朝用度何等吃緊,不也平定了安史之亂?是故,此四字誠然不可全信;再則若說軍士訓練乏時,那多長時間才夠?遑論現時朝廷所用的練兵之法正是據崔侍郎當日晉州募軍之總結。當日崔侍郎練軍又花了多少時日便成精銳之師,從而汴州一戰名動天下?是以,這話也實在是不可全信地。自陛下登基五年勵精圖治。我大唐今時之國力以遠非昔日可比,以老臣所見,此時用兵可謂正當其時也。」,看完奏折,盧杞瞅住一個空擋侃侃而言道。
聽完盧杞所言,李適微笑開言道:「愛卿言之有理,這每朝每代但有戰事將起,朝堂上總是有兩等說法。無外乎戰與不戰兩字,此事朕自有主見,今日朕想問卿家的是。崔侍郎這兩本奏章一起呈上,到底動的是什麼心思?」
聽陛下不曾為崔破言語所惑,盧杞雖早知必然是這結果,心下也不免鬆了一口氣。聞言,他再稍做尋思後,才啞然一笑道:「陛下聖明,原來崔侍郎竟是想借第二本奏章換陛下欽准國子監之事。」
「做生意做到朕面前來了。這個崔破呀!」,聞言,李適一陣爽朗大笑道。
說曹操,曹操到,正是在天子的哈哈大笑聲中,適才的小黃門進閣拜倒奏道:「禮部侍郎崔破大人奉詔覲見。」
「傳。」
一溜小碎步進閣地崔破一看到盧杞同樣在此,心中一動道:「來得正好。」
揮手制住了崔破地參拜大禮,李適笑意未消的開言道:「今日先不議國子監之事,朕年內欲舉兵北上剿四鎮,卿家以為如何?」
「不說國子監之事又喚我來做甚!」,聞言心下一個嘀咕,崔破躬身開言道:「刀兵之事不可輕用,臣素以為如此,四鎮盤踞多年、根深蒂固,倘無萬全之策,一個不慎之間,恐反傷我朝蒸蒸日上之勢,果真如此,便是得不償失了。」,抬頭瞥了眼李適微微一皺的眉頭,侍郎大人續言道:「平定四鎮本是早晚間事,微臣以為不妨稍做等候,待國力、軍士準備妥當,再行雷霆一擊,畋滅群丑,庶幾更為妥當。」
擺手壓下了欲起而反駁的盧杞,李適跟上一句道:「若朕決意一戰,此中勝算卿家以為又當如何?」
「盧杞不過是揣摩上意罷了,此戰的根子還在陛下呀!」,心下一聲歎息,崔破回話道:「戰場間事,瞬息萬變,此臣實不敢斷言此中結果。但若陛下決意要戰,大軍開拔之前的準備務需慎之又慎,尤其是選帥一項更是干係重大,更不能草率。以微臣所見,這大軍統帥不僅要求文韜武略,更需長駐防地,熟悉四鎮根底,唯其如此,方可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當朝三大名將,如今李晟奉調節制神策諸軍;而馬遂又是長駐長安,拱衛京師重地。論長駐防地、熟悉四鎮根底,唯有如今的河東節帥渾緘一人,而此人正是郭子儀一手調教而出,崔破此言話語中的意已是明顯之極。
「陛下,老臣以為崔侍郎大人所言不妥,以朝廷三倍於四鎮地軍力,數十倍於敵的國力,可謂穩操勝券。此戰正需用不世之猛將統兵,以犁掃庭穴之勢擊破四鎮,方能彰顯朝廷武威之盛。此事俯請陛下三思。」,開玩笑,老盧辛辛苦苦揣測聖意,勾連武將,現在卻見崔破前來搶功,他又豈能容忍,當即起身駁斥道。
「此一戰關乎國運氣脈,萬不能有絲毫輕敵之意,四鎮豈是好滅的?若將領既不熟知敵情,而又一味用強,此正是兵家大忌所在,盧相廣閱典籍,此事安能不知。」,不等李適開言,嘴角微掛冷笑的崔破已是當即反駁道。
「以今時朝廷之威……」,在這等關乎重大之事上,盧杞豈肯讓步,當下二人你來我往,竟是在這棲鳳閣中折辯起來。而二人都是辯才無礙,各說各理,倒也都不是信口雌黃。
御座中的李適越聽越是煩悶,以他之本心而言,自然是希望能譴一猛將統軍,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如此不僅可徹底掃除安史亂來朝廷積弱的形象,他本人更可借此大勝正式成就「中興君王」的美名,而大唐也將在他的帶領下由中興走向盛世,最終成就太宗偉業。然則希望越大,顧慮自然也就愈多,畢竟是面對著一場關乎國運的大戰,由不得他不慎之又慎,此時再聽崔破言語,也覺甚是動心。
「放肆!」,看二人直爭論了約半柱香的時間猶自不肯住嘴,心下也是鬱悶的李適一拍御案沉聲喝道,隨後留下句:「此事容朕再思」後,滿臉怒氣的起身出便門回宮而去。
「崔侍郎如今不專注禮部事物,來摻和這興軍之事,怕是不妥吧!」,極為勉強的對盧杞拱手一禮,剛剛走出閣門的崔破就聽盧杞在身後說道。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盧相何出此言?」,不軟不硬,崔破半步不退的頂回道。
見他一個小小四品侍郎居然跟自己這當朝宰輔如此頂撞,盧杞心下實已銜恨極深,但他也知崔破背靠郭府,於軍中影響力極大,加之他還有個死鬼伯父,同樣是政事堂中人。若他心下發狠,只怕馬遂斷難出任主帥,自己辛辛苦苦種下地樹,被別人摘了桃子,這讓他如何甘心?
無言沉默了片刻,盧杞忽然展顏微微一笑道:「崔侍郎國之幹才,聽說近日欲要整頓國子監?只是依侍郎之意,此番整頓牽涉實大,不能不多加思量,務使遺漏才是。」
看著盧杞漸漸遠去的背影,因國子監一事有了著落的崔破剛欲展顏而笑,驀然想到即將到來地大戰,心下微微一緊,自語道:「四鎮之戰,終於是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