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是暮春,陣陣暖風熏得長安欲醉,再加之剛剛過去的牡丹節二十日狂歡,直耗盡了京師達官百姓們的所有精力,縱然有一二未能盡興者尚自在長安四處流連,尋找那晚開的嬌花,但一股淡淡的坐看春歸的閒愁已不可遏制的瀰漫於大唐帝京。
也正是在這樣狂歡過後慵懶的日子裡,貞元五年的科舉之期悄然到來,自大唐新任禮部侍郎崔破到任,在宣佈了一系列科試變革的同時,延續近百年的科舉時間也就此變更,轉為了冷熱適宜的暮春時節,雖則此中變更不免為那些家居僻遠、與長安關山之遙的士子們帶來了許多不便,但單單作為考試而言,卻實在是一個可避寒熱的佳期。
也因為今科是舊法取試的最後一次,是以前來應試的舉子們教之以往更多了近三成,所幸前時禮部於興慶坊建造的新考棚足夠大,才算勉力將其安置下來。
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處在一年最好時節的長安真個是柳絮輕飛、花香滿城。如此美好的日子,也讓走出平安客棧的河陽十七歲鄉貢生韓愈精神一振,緊了緊右手握著的考籃,再長吁了一口氣後,他才抬腿動步緊緊跟隨學兄安愚向興慶坊行去。
「愈弟,近日揣摩前進士們的試舉文章,可有什麼心得?」,邊邁步前行,安愚邊微微側身向韓愈問道。
聞言,韓愈沉吟片刻才迷惑不解道:「近日承學兄教誨,弟也曾遍閱前輩們的試舉之作,然則時至今日仍是有一事不明,還望學兄能為我解惑。」
「噢!你且說來」,微微一笑。安愚腳下半點不停,隨口問道,但看他面上表情,竟似是知道這位學弟要問什麼一般。
調整了腳下的步子。再靠近學兄幾分後,韓愈方才啟言道:「以弟之所觀,這應制之作中佳構絕少。便是歷年狀元郎們的試舉詩也多是平淡無奇的緊。花樣翻新處,也不過是用韻工切些、煉字更為精深些。若論內容,實少有可取之處!今科主考崔侍郎大人如此,便是天寶間高侯爺的應試之作亦是如此,以此二人之才,此事委實令人難解?」,看來這個問題早已困惑韓愈許久,是以此時這問話之時,眉眼間難免就帶上了厚重地迷惑之意。
聞言。安愚昧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苦笑,停的片刻後,才聽他答道:「這有何難解處!學弟尚幼。不知這試舉之作自是別有規程。似高侯爺善寫邊關雄渾之景、崔侍郎喜好長短句作,此輩人物若是平日隨意為之。發於心而應於景,以擅長之法寫心儀之物,自然是佳構多有,然則一旦上了試場,拿到那『命韻』試題,不免多方牽制,那裡更能自由揮灑。又如何寫出絕妙好詩,此其一;其二,也正是我欲誡之學弟者,這一入試場、便關乎終身前程,實在是放縱不得,縱然你有十分才氣、百分洞見,這諷喻當世之作,那也是萬萬寫不得的。『詩可以諷』固然是聖人教誨,但在試場上實在是實在當不得真地,否則一科落第是小,怕只怕立此照憑之後,今生仕宦無望,不免就貽誤終身了。高侯爺俠肝義膽、崔侍郎勇於任事,到了科場也不免低頭,愈弟實不能不慎重從事!多在煉字鍛句上下功夫,寫出一篇花團錦簇的頌聖文章才是正經,縱然今科不中,以愈弟年紀,將來尚是大有可為;若一旦言辭出格,只怕是今生科舉無望,此點愈弟定需慎之又慎。」
見自己這一番語重心長的勸說似乎收效並不明顯,安愚心下又是一歎,這位學弟天資聰慧,更難得地是毅力過人,是以學業進步神速,當此之時,兩人年紀雖有十餘年之懸殊,但若能課業及經義辯難,自己實在是不如他的,然而也正是因著如此,自己這位學弟不免自視極高,而那學業上的毅力也化為對自己觀點的過分堅持,這孤傲的倔強一旦上了朝廷科舉試場……想到這裡,安化智再看看身側韓愈那倔強的眉眼,一陣濃濃的擔憂不免又湧上心頭。
無言又前行許久,安愚才又面色凝重的開言道:「愈弟,你自幼父母雙亡,全仗兄嫂務農供養進學,這其中的辛苦你也自知,勿需愚兄多言;再者,韓氏郡望昌黎,弟若想名傳天下,顯揚家門,這進士科試就實在放縱不得,多想想這些,弟今日如何應卷,當心中有數了!」
這短短幾句話語可謂是正中韓愈軟肋,想想家中清貧情形,他那倔強地眉眼也是轉化為淡淡的酸楚,再想想為籌措此次進京應試費用,嫂嫂含淚典賣良田的情景,一股愈發尖利地酸痛頓時自心間湧起,面對那愈來愈近的興慶坊試場朱紅大門,這個生性倔強地粗衣少年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惶惑……
當二人到達試場前特意留出的碩大空場時,這裡早已是風騷畢聚、士子雲集,約略看去,竟是不下三千之數,從十六七歲的初生牛犢到滿頭華髮的垂垂老翁,更有甚者,一家三代同來赴試也是所在多有。這些人或低頭溫書、或仰頭吟哦,或呆呆發怔,不一而足。在兩邊虎視眈眈的禁軍士兵的注目下,氣氛焦躁壓抑地空場中保持了難得的平靜。
放下手中書藍,久久沉默不語的韓愈茫然向那試院朱門看去,高大的門楣,鮮亮的甲士,襯得它遙不可及。只是當看到「試院」兩個御筆大字下那「秉公而選才,因需以取士」的引聯時,這個粗衣少年心中才感到絲絲安慰。
「老爺你怎麼了!老爺!」,一聲焦急地叫喊驚醒了失神中的韓愈,循聲扭頭看去,只見一壯年家丁正對著自己那突然軟軟倒下的四旬主人呼叫不已,而在他們身側,筆墨紙硯零亂的灑滿了一地。
「這已是今天第七個了。眼看科試馬上就要開始……哎!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哪!」,身側一老儒兔死狐悲的哀歎聽在韓愈耳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正在場中微起騷動之時。驀然聽得三聲雷鳴般地鼓響,隨後在一悠長的「開龍門」的朗吟聲中,試院那朱漆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緩緩開啟。
「愈弟,適才為兄所言,切記勿忘!」,安愚又扭頭囑咐了一遍後,不及等他答話,便拉著他匆匆排隊去了。
驗看照憑、檢搜夾帶,當韓愈正式坐入考棚中時,時光竟是已經將到正午時分,略略掃視了一遍這方圓十五步大小地單間考棚。他隨即俯案取出諸項器具,小心的在硯台上磨好用墨,才又取出藍中所備的乾糧。就著幾上早已備好地茶水草草吃過,靜候著科試開始。
午時三刻。又是擂鼓三通後,試卷正式下發,隨即,在無邊的靜默中,大唐貞元五年的科試正式開始……
「李郎中,今日天氣極暖,咱們這科場之中聚積了三千四百三十六名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裡邊,難免不生戾氣,吩咐下去,把預備的藥材取出,架大鍋燒製湯藥,務必每個考棚都要送到,有敢抗命不服用者,立時逐出考場。」,身著官服,正逐列巡視考棚的禮部侍郎崔破,聞到空氣中開始散發出的淡淡怪異味道,當即眉頭一皺,轉身對隨行的李郎中吩咐道。
「下官謹遵大人台命!。」,李郎中也知這國家掄才大典是萬萬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當下躬身答道,隨著他一個眼色,自有下屬小吏忙忙跑去操辦此事。
每間考棚雖小,但三千餘間排列而出更是何等廣大,眼見已是轉了小半個時辰,連整個試場的三分之一也不曾巡視完畢,那李郎中酸麻著雙腿,前側著身子賠笑道:「這巡視之事自有屬下們照應著,大人近日疲累,還請往正堂稍做休歇才是。」
「此事重大,本官不走上一圈實在放不下心來,若李郎中不堪勞累,盡可暫做休歇,不用陪著本官!」,崔破轉身一笑,和煦道,只是這和煦的笑容依然掩飾不住兩個黑眼圈中的疲乏之意。
「人言這侍郎大人年紀雖輕,卻是行事周密,乃我朝少有幹才,今日一見,倒也不為虛妄。」,那李郎中心下暗道一句,微微俯身略揉了揉了雙腿,跟上笑道:「不敢,不敢。」
這科試內容非一,似貼經等題目在韓愈而言,實是不在話下,也不過花得幾柱香功夫便已工整做完,滿意的檢查了一遍更無遺漏,略略搓手後,他復又移目向下看去。
《長安賦》,看到這樣一篇賦題,只是微一沉吟間,便有無數個念頭紛至沓來,今時之京師,曾為數朝國都,後又經隋、唐兩朝百年苦心經營,其恢弘壯麗處自不待言,但在冠甲天下地華美背後,這座千年名城又隱含了多少歷史興亡的浩歎?這座名城見證了隋朝地二世而亡、見證了大唐的崛起、見證了貞觀、開元的極盛,也見證了天寶兵亂,玄宗倉皇出京……僅僅這一座城池,實在是蘊涵的太多、太多。「是遵照學兄所言,以最美的詞彙歌頌帝京的繁華,進而頌讚聖皇?還是借長安歷史興亡之歎來揭示當今施政之弊,以為諫諭君王?」,這兩個念頭反覆在士子韓愈腦中中翻滾不休,直至最後,那許多自心間自然流出的話語直似噴湧地山澗急瀑,不吐不快,然則正當他想要落筆生風之時,家人那蒼老的容顏又不可避免的自心間閃現,正是在這複雜糾葛的天人交戰中,時光點點流逝,雖不曾落筆一字,韓愈的面上已是汗跡儼然。
「適才那三名作弊考生可曾逐出試場?」,一聲隱隱傳來的話語暫時分散了韓愈那愈繃愈緊的心神,覺得這語聲是如此熟悉,詫異之下的他抬頭徇聲看去,隨即便是全身一震,「這不是當日薦福寺的崔過,崔改之嗎?他……他竟是禮部崔侍郎?」。這巨大的震撼來地太過突然,直到崔破給了一個鼓勵的笑容後離去許久,十七歲的韓愈才從失神中醒過神來,當下眼神一亮。再不遲疑的落墨行卷,那強行阻滯地文思一旦任其流瀉,當真是落筆成文。頃刻千言。
「以史為鑒、興衰可辨……」,在韓愈埋頭疾筆狂書中,時間點點流逝,眼見紅日西墜,暮春的夜晚即將到達……
第二日,長安平安客棧,科試完畢後剛剛緩過精神的安愚沒有半分耽擱,立時便叫過學弟,命他重將試場所作復默一遍。以為驗看,初始日蚓那露才揚己、排比鋪陳描寫長安勝景地文字,他還是拈鬚讚歎,更是禁不住輕聲低吟出口者,然則一待他讀到那生發開去的議論賦文。在面色急劇變化中忍不住厲聲問道:「這……這就是你所作賦文?」
「是」,韓愈的這聲回答沒有半分猶豫、甚至也聽不出半分後悔。卻激得安愚嘴唇顫抖良久,最終化為一聲長歎,再無半句話語,轉身出房而去。
看著那緩緩自空中飄落的賦文,倔強的粗衣少年眼眸中閃過一絲茫然,輕輕自語道:「難道。我真的錯了?」
隨後的日子便是一天天焦灼的等待,安愚似乎已經對這位學弟再也無話可說,而倔強的少年也愈發地沉默,在這段閒散的時光中,二人也無心出去游賞殘春的長安景致,那往日百試百靈地書卷亦無法收束韓愈的心,在日漸消瘦、似乎永無盡頭地等待中,一個月的時光艱難逝去,終於,放榜的時刻到了。
「收拾好隨身行李,便隨我同去看榜吧!若時運不濟,我們就此離京東返,長安雖好,畢竟非我等久居之所在。」,這一日清晨,安愚淡淡留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回房自行準備了,只是在他轉身動步之時,口中依然發出一聲似是微不可聞的歎息。
今科放榜一改舊制,不選承天門,而是於興慶院前空場張布,待心中忐忑難安的二人到達此地時,試院那朱紅的大門前早已經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無數士子或搓手沉吟、或負手繞步,每一張臉上透出的都是恐懼中夾雜期待地複雜表情。
「來了,來了……」,在似乎千年之久的漫長等待中,隨著幾員禮部官吏走出試院,頓時激起士子們一片波瀾壯闊的回應。
「大唐貞元五年科試取中名錄如下,進士科第二十五名……」,負責宣佈榜單名錄的依然是天子近身內宦,隨著他這尖利的嗓音響起,數千人聚集的碩大空場中頓時鴉雀無聲。
「本科進士只錄二十五人!」,安愚輕輕自語了一句後,便牽著韓愈奮力向前,想要把這聲音聽的更清楚些。
每一個名字念出,失望就愈發增大一分,而在這失望背後,由僥倖而起的期望也愈發厚重,聽得名錄已是公佈到第十個名字,除了偶爾壓抑不住的歡呼聲外,整個場中已是呼應響起成片的粗重喘息聲……
「沒有我……還是沒有我!」一次次這句話語在心間響起,年僅十七歲的少年韓愈感覺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到得最後,那無邊的重壓幾乎就要令他窒息了,就在他實在不堪這重壓,欲要奪路而逃時,驀然聽得一聲如洪鐘大呂般的是聲音在耳畔響起道:「貞元五年進士科第七名,河南道河陽鄉貢生,韓愈……」
……
「愈弟,中了,第七名,你中了……」再揉揉耳朵,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之後,旁側站立的安愚猛地一把重重拍在韓愈肩頭,興奮失聲的高呼叫道。
木然呆立良久,「中了,我中了」的聲響在他心間迴盪良久,才見這倔強的少年眼角一濕,隨即顫聲啞道:「我中了,我中了!」
幾家歡樂幾家愁!』正在韓愈狂喜喃喃之時,今科進士錄取名單已經布達完畢,隨著一片滾雷般的悠長歎息,隨即便是無數啜泣之聲於人叢中四處響起。
正在此刻,狂喜中的韓愈驀然就見身側不遠處一年過三旬的士子手指自己,憤聲呼喝道:「大家看看這少年,年不及弱冠,居然便以第五名高中,似這般輕率錄取如何服眾!禮部侍郎崔破傚法其師,科場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眾同年們,大家……」
只是不待他那宏聲亮嗓將話語說完,驚變又起,只見人群中如分花拂柳般擠過幾員士子打扮的漢子,只是他們雖然身著儒服,然龍行虎步之間,那裡有半分讀書人的斯文模樣?』這幾人行至那人身側,更無二話,當即將其摁倒在地,掏出一團亂布惡狠狠堵住了那張口沫橫飛的大嘴。
同樣的一幕在整個場中四處同步上演,正在眾考生驚恐茫然不知所措之時,便聽三聲擂鼓轟鳴,隨即那內宦宏聲道:「進士科張布已畢,午後時分,中試考卷將張佈於此,任士子觀驗比對,現時,一干進士考生立時離場,如兩柱香內猶自逗留不去者,取消明科試舉資格!」
此道禁令一下,諸考生紛紛星散,在一片無邊嗟歎聲中,大唐貞元五年的進士科試至此完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