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此類詩萬萬不可收錄其中!」抄著手自棲鳳閣前往翰林苑的崔破,剛剛行至正堂門口,就聽裡間傳來這一聲老而彌辣的呼喝聲,遂悄然將腳步收住,想要細聽內裡究是為何事這般爭吵。
「漢時《毛詩序》有言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易風俗也』。《論語》更曾有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有先賢教誨歷歷於此,吾輩儒學士子自當凜遵而行之,安可率意相違乎!是故,自漢末以降之六朝宮體穢語,愚以為斷不可收!」
「哎!文房老兄,你這話說的好沒道理。老孔雖然講究詩貴教化,然則於西晉時陸士衡《文賦》中也曾有過『詩緣情而綺靡』之語,這又當如何理解?莫非都是放屁不成?」接話之人想來年紀也不小,只是看他語速又快又急,更是在這翰苑文魁之地肆意粗口,料來也定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物。
「顧野人,爾竟敢如此辱我。」適才言說的老人一聽這話,那裡受得了,當即暴喝出聲道,只是扭頭之間,見並無一個同僚幫他說話,一時又是激奮、又是心灰,乃恨聲道:「罷罷罷!道不同不相與謀!老夫這就回去拜表請辭,也免得礙了你們的眼!」
聽到這裡,心下已知緣由的崔破也只能無聲苦笑,不用入內,他已知爭吵的二人必定便是劉長卿及顧況無疑。說來,這也是他自己作的「孽」,只因近數月以來,朝政尚靜,而輕歌曼舞樓又是財源滾滾而來。有了閒散時光和銀錢的崔大人,就動了「立文治」的念頭,想著將這幫一時之選的翰林才子們集合起來,重檢前朝文獻書目,修出一部堪比玄宗朝《道臧》之編纂的大叢書來,此舉一則可為後世造福,免得許多重要典籍亡失;再則也可借此『歌舞昇平』之舉留名於後、更兼邀功於朝。
也正是懷著這樣一個心思,崔破根據自己腦中所記。開始了大批搜羅人才的舉動,直將一些顯名於後卻落魄當朝的名文人詩客們全數列名表單呈報御覽,這天子本就是素好辭章的人物,見做的又是這等即不要他花錢,又能為其貼金的好事,更兼讀了這些人的詩作之後,卻也是滿口餘香,那裡還有拒絕的道理,遂也將硃筆一揮,照準。不唯如此。更是將崔大人好好誇獎了一番。言他勤勞王事,不使野有餘賢云云。
而這爭吵的兩人便是借此時機入地翰林苑,那自稱「青山數行淚、天地一窮鱗」的劉長卿。當日崔破早於韋應物府中見過,知其脾性素來暴烈。然則此番與他爭執的顧況卻也不是個「善茬兒」這個「野人夜夢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閒」的至德二年進士,素來便是詼諧狂放、口不留德的。也正是這張嘴使他數十年沉淪下僚,卻是絲毫不改舊癖,其自號「野人」便是連當朝的宰輔的玩笑也照樣開,更遑論眼前這個素來看不順眼的「五言長城」!
至於說道兩人爭執的原因,卻是涉及到編書時對前朝詩的選擇標準問題了。劉長卿接受地是儒家正統,奉行地是「思無邪及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觀,自然對大盛於南朝梁陳之際,專以女性為描摹對象的「宮體艷情詩」嗤之以鼻。偏偏他這對頭顧況卻是個受了道錄地鐵桿崇道者,最講究「棄名教而任自然」素來就喜歡這些六朝宮體,這兩下裡一碰,再加上兩人的性子都是個寧可吃虧死,原則上也不肯做半步退讓的。那還能不吵起來?
「文房兄,快莫要說這等傷情話語,否則真個傳了出去,我等這翰苑豈非徒惹人笑話!其實以老朽看來,兩位各憑所依,說的也都有道理,莫如且各安坐,待崔大人來後再做決斷如何?」這卻是年長名尊的錢起出來做和事佬加以調解了。
見這位詩壇宿主已然開言,二人少不得要賣上幾分面子,當下無言各回己座,只是難免又是一陣藉機撒氣的胡凳光光聲不絕響起。
再等的片刻,聽聞內裡已是風停雨住後,翰林承旨大人方才輕輕退後幾步,再緩緩咳了兩聲,重著腳步入的堂中。
又是一番辟里啪啦的亂響,擾攘了片刻後,方才重歸安靜,幾月之間,隨著崔破大筆本苑補貼錢糧下發,這些以前滿臉孤寒之色的翰林們氣色已是好了很多,而身上地衣衫也大大光鮮了不少。
崔破全不知情一般,巡行著同個個案頭壓滿典籍的才子們一一寒暄勸慰,而劉長卿與顧況這一對冤家見是上官到達,心下也感他援引而得這清貴之職的情分,雖是黑著臉,倒也不失禮數的拱手為謝。
一匝即畢,才見那錢起湊了上前,細言將適才的爭執解說的清楚,並請崔破這翰苑主官給個章程。
「諸位都是飽學士子,可謂是讀老了書的,自然知道本次翰苑承辦此事的意義所在,要做這樣一件歷時彌久、卻又是影響深遠的浩大工程,少了同僚間地通力協作那是萬萬不成的,此點還請諸位謹記!至於說劉老與顧老之爭,茲事體大,晚學也實在難以定奪,莫若這六朝宮體詩選的校對及整理編纂就由顧老領銜去做,至於說將來如何區處,自有陛下聖心默斷,如此二位以為如何?」適才於殿外早已思量妥當的崔破,緩緩將這個大大的「皮球」一腳踢到禁宮之內,算是暫時平息了這場紛爭。
本朝人選編本朝詩始自於晚唐時侯,在此之前,除《漢書·藝文志》等書對前朝典籍做了一番梳理外,更無別樣如此巨大動作,而《藝文志》等所記載的也不過僅是書籍目錄整理,並不收其原文。此番崔破一力推行的這一浩大工程,可謂是中華王朝史上開天闢地的第一回。這歸納、總結、傳承文明的功績,於整個民族的發展史而言,其意義實已是遠遠大於貞元朝的存在本身。只不過於斯事之意義,時人並不全然明瞭罷了。
……………………
當崔破全身心都撲在翰苑之時,大明宮含元殿側的棲鳳閣內,卻正在進行著一次奇異的晤談。
此時,棲鳳閣中,面帶十二分譏誚之意的天子李適,正冷冷看著御案前面作死灰之色、頹然伏地請罪的當朝首輔,而在兩人之間鋪地的波斯氈毯上。一份長達六千餘言的認罪折子散亂丟棄,偶爾有自開啟的絹窗處吹進的微風拂動折頁,隱約可見落款處「罪臣兵部侍郎范……」等字樣。而在這本奏章一邊,更有兩張落滿紅色蠅頭小楷的精緻竹紙,紙張左下側那黝黑的押印上「密字房」三字,在常袞看來,直如同勾魂索命的黑無常一般,觸目驚心。
「張鎰既已遠貶,常袞尚需留用為宜。一則崔佑甫一系勢力漸大,留著他也是個有力牽制;再則此人素與十六王宅陰相往來。也許哪天還有大用;三則,陛下登基未久,陡然更換首輔,若是不公佈其罪行,恐難服天下悠悠眾口;然則若是廣而布之,又難免為河北等藩鎮恥笑,如此朝廷威信有損。加之也與當前『鎮之以靜』之策不符,於此,實在也不能不顧忌;至於這最後嘛!有了這等罪證在手,不怕常袞不聽話,陛下既欲盡革舊弊,朝堂上有個俯首帖耳的首輔,也就省去了許多聒噪麻煩……」腦海中再次回想了一遍當日李泌真人所言後,皇帝陛下強忍下心頭的厭惡,冷聲道:「常相公好大的能耐!勾結內宦阻朕耳目、借陰私之事脅迫統軍將領、更膽大妄為至為一己之爭,置朝廷與天下安危於不顧,朕看你是喪心病狂了!」言至此處,李適再也忍不住的拍案怒喝道。
於閣中負手疾走兩巡,壓抑下心頭火氣後,皇帝陛下竟是看也不看面色愈發慘白,唇角喃喃抽動的常袞,續又冷聲道:「這三款,無論依著那一條。都能活剮了你!但是,朕既然能饒了竇文焰那閹奴、能饒了范……哦!不,是侯家那逆種,朕自然也能饒了你,而且朕也不奪你的官、削你的爵,常卿家就給朕在這首輔的位子上好好的坐著。」
聞聽這句句都是從牙根間擠出的話語,已是自思必死的常袞不敢相信的抬起頭來,瞪大著掩飾不住狂喜之意的眼眸緊緊盯住李適,只是,當他一接觸到那滿佈譏誚和陰冷狠絕地面容,一孤更深的冰寒驀然自心間湧起,下一刻,這個沉浮宦海多年的相公大人已是明瞭天子的用意所在,顫抖著手沉吟了許久之後,這個已是老態盡顯的宰輔緩緩叩首於地,嘶聲顫抖道:「罪臣謝陛下不殺之恩……」
待常袞蹣跚著自棲鳳閣辭出,李適默然片刻後,緩緩發聲道:「派最精幹的好手給朕將常府密密監控,其家屬不許出長安城門半步,此事若有半點紕漏,朕就成全了你去陪竇文焰這狗奴才!」
「老奴遵旨。」打了個冷顫的霍仙鳴躬身一禮後,便急急出去佈置一切,直到他那圓嘟嘟的身影漸漸去遠,李適才長吁一口氣後,軟軟靠向後榻,這一日,他實在是感覺太累、太累了……
除了翰林苑正進行的這項注定要流芳千古的浩大工程外,整個貞元元年地大唐朝政,從明面上看來,在前門下侍郎張鎰遠貶朗州後,實在是乏善可陳。經歷過汴州作反、王爺鬧宮之後,天子李適復經真人李泌及中書崔佑甫相勸,全盤接受了崔破「鎮之以靜」的諫言,忍耐下性子等候江南四道徹底平靜;並借改行兩稅法之機,緩步調整逐漸好轉的中央財政;與此同時,兵部也正會同郭老令公及渾緘、馬遂等當朝名將,一遍遍審核著由晉州參軍高崇文作結、崔破執筆的《晉州新軍練兵條略》,準備待時機一至,隨即頒行地方試點施行。
因這一切都是在無聲處進行,是以整個朝堂上看去竟是半點波瀾不生。
韶光就這樣平靜而忙碌的悄然逝去,似乎是不經意之間,春去秋來,竟又是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時候。
乞巧節時,眾雲英未嫁的長安女兒家。固然是聚集於葡萄樹下禱告上蒼,懇請月老那神奇的紅線能為自己綁住一位年少多金、風流倜儻、有情有義的金龜婿,然則對於翰林承旨崔破大人而言,卻也是忙地腳不沾地。
七夕時候,也正是一年一度文人士子們拜「五文昌」之時,懇請魁星等諸位星君能大發神威,賜一個五子奪魁、狀元及第、馬上封侯。
雖則翰苑的諸位才子們早已是進士及第,然則對這一個文人士子最重要地節日卻是半點不敢怠慢。加之此類道家神又是本歸於翰苑對口主祭,是以只將崔破給忙的昏頭轉向,再也沒了半點想細細瞧瞧熱鬧的心思。
這一通好忙,直到午後時分,崔破才是全身酸軟的回得府中,然則還不待他坐下來好生歇息一番,早見輕歌曼舞樓的執事領了關盼盼入的府門,不消說,於這特殊的節令,他們自然是上門求壓軸新詞的。
如此情狀。自知推拒不掉地崔翰林也只能長歎一口氣後。喚滌詩奉上筆墨,邊於心下暗罵自己臉厚,邊援筆立就寫下一首新詞。
關盼盼見滿臉疲乏之色的狀元郎略一思量。便當即又有新詞,已是為他這依馬可待的詩才大為欽佩,及至應手接過此詞,卻見又是一首體式怪異、前所未聞的「獨創」新聲: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詞雖是為「七夕節」應制而作,然則卻是別樣巧思,一反歷來此類歌作俱是歎恨雙星會少別多之傷,而言兩情若得久長,實不在朝朝暮暮,旦夕之歡,其另闢蹊徑處,當真是化腐朽為神奇了。更兼此詞更有一種別樣清麗。
關盼盼粗粗讀來。已是有一種淡淡的澀甜自心底湧起,不免愈發欽佩這位崔大人的「絕妙才情」了,偷眼再細細一瞥他那俊美的容顏,復又思及自己的身份,這位名冠京華的妙人兒心間竟是說不出的一股酸疼,當下急急施禮告辭,以免著了行跡。
崔翰林卻是渾然不知她這一腔小兒女心思,剛剛送完二人離去,就見石榴入得堂來道:「老夫人請公子過去一趟!」
聞聽慈母見召,崔破半點不敢怠慢,草草整了整衣衫,便隨之向後行去,到得崔盧氏房中見禮畢,老夫人見兒子滿臉都是疲乏神色,一陣心疼之下,扭頭對身側枇杷道:「快去,把小爐上偎著的銀耳白蓮羹給破兒端來。」
崔破中午並不曾用飯食,又是於母親身前,遂也不做半點推讓,只三兩口便將一盅羹湯喝地乾乾淨淨,老婦人邊迭聲道:「這孩子,慢著些兒!慢著些兒!」邊迷著眼細細看他。
直到一盅飲盡,又說了一番「要多體恤自己些。」之類的話後,崔盧氏方才長聲一歎道:「明日個破兒莫要太過勞乏,當準備好後日的大日子。」
「什麼大日子?」忙昏了頭地崔破微微一愣道。
「我的糊塗公子,後天是你的生辰日,二十弱冠,您要行『冠禮』了,虧得整個府上為這事忙活了這麼久,您這正主兒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真是太屈人的心了。」不用說,接話的只能是石榴這快嘴丫頭。
「汝父早逝,這加冠之禮,為娘早在年初就往定州去了信,請我博陵崔氏一脈族長崔知禮前來主持,至於其他還要邀請那些賓客見禮,自有菁若操辦著,若是得空兒,這兩日間破兒也去看看還有什麼需增補的,難得祖宗保佑,你如今有了些出息,可不要讓人說了閒話才是!」橫了一眼石榴後,崔盧氏憐愛的瞅著嬌兒,和煦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