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樣的人物,崔破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況且他素來對這個「歷史名人」極有好感。見李泌並不以官職稱呼自己,遂也躬身一禮,淡淡笑道:「長者之命,晚生斷不敢辭。」
名是司空見慣的名,這觀也是極其普通的道觀,當崔破來到位於皇城東北角、宮城延喜門前的「老君觀」,時,他真個是不敢相信這個可於宮城肩輿而行的李真人竟然是居於此處,而李泌對他的驚訝也不置一詞,只淡淡一笑後,當先領路而行。
這老君觀且不說與崇唐觀這樣的皇家祈福之地相比,便是比之定州崇玄觀也是大有不如,因並不對外接納香客,只有四個小道童負責灑掃之事的道觀中就有了一種直讓人感覺到孤寂的清淨,觀中並無奇花異草,所栽種者皆是槐、柳等常見之物,也正是這些應著初春的暖風而萌發的嫩綠新芽,為這座孤清的觀宇平添了幾分生機。
默默穿過供奉著老君像的殿宇,李泌引領著他前往後院靜室敘話。一榻、一桌、一幾、還有兩張胡凳,這就構成了靜室的全部,此間絕無半分虛飾之物,便是連太上玄元皇帝的畫像也不曾有一張,真個是肅淨的緊了。
入了這觀,再看了這靜室,崔破心中油然而生出另一重迷惑,只觀此處佈置,這真人李泌斷然是一個清心寡慾的真道人無疑,卻又為何這樣一位道骨仙風的人物會一連三朝終日穿梭於禁宮大內,接受皇家供奉呢?
「聽說小友曾於定州崇玄觀讀書三年,更曾拜葉法持觀主為師?」兩盞香茗獻上,注目於那了了騰起的水霧,李泌打斷了崔破的遐思,淡淡問道。
「正是,家師不以晚生駑鈍,准予收錄門下,晚生實是不勝感激。」不知其問何意。崔破遂也中規中矩答道。
「葉觀主實是我道門一代英才,更難得有忍辱負重之心,小友能從他為師,倒也實是莫大的緣法所在!」李泌依然是淡淡語調說出的這句話引來崔破心中咯登一響,心下揣思:「莫非他連師傅誓守終生的秘密也知道了?」口中跟上一句問道:「莫非真人也曾經見過家師?」
「昔年於茅山司馬承禎道君的華陽洞府中曾有過一面之緣,只是未久就聽聞令師因犯門規被逐出山門,時光易逝。轉眼已是數十寒暑,昔年令師的同門師兄已然做了我大唐第一觀的主持,而葉觀主卻能安居僻遠小地數十年如一日,其人於我道門犧牲實大,貧道實在是欽佩的緊哪!」李真人並不理會崔破急促的語氣,一如前時般緩緩道來,言下之意對葉法持身為隱宗宗主的身份已是明瞭無疑。
聽他娓娓道來,崔破腦海中自然又浮出葉法持那清虛沖淡、風神飄舉的身影,一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聽聞李泌若有似無之間點出這樣一件道門秘辛。身為弟子的他也無言以對,唯有沉默相應。一時間,整個靜室之中竟是化為一片靜寂。
「小友可知今日棲鳳閣中一言出口。王卿正等人貶謫地方已成定局,於小友而言也就再沒了半分轉圓的餘地?」頓了片刻,依然是李泌開言,不過他的話題卻已是轉到今日之事上來。
聞說此事,崔破心下也是一陣黯然,只是當此之時,他心中主意已定,也就沒有了初始地那份彷徨,緩緩抬頭看著對坐的那位面含恬然輕笑的道人,員外郎大人正肅了臉色一言一頓道:「芶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喃喃將這兩句話語吟誦了兩遍,李泌那深邃的眸子注目於崔破良久後,方才淡淡一笑,收回目光道:「人言崔小友於《道德》一經上頗有造詣,然則以小友看來,此經根源是為言說何物?」
短短數句之間,這李真人已是變換了三個話題,這只讓崔破與之對答竟有拳拳擊在空處之感,心下極為怪異。只是此人實在是得罪不起,位小職卑的員外郎大人也只能應節答道:「《道德》真經微言大義,非拘於一事一物,真人此言,恕晚生才學淺薄,難以做答。」言至此處,復又跟上一句問道:「然則以真人所言,此經是為言說何物所作?(
「此時水之溫涼最宜茶香,小友莫要錯過才是!」舉盞邀飲後自呷了一口,正在崔破以為這道人又要變換話題,幾欲將一盞茶潑了過去時,卻聽李真人緩緩開言:「道乃天人之應分也,德乃治國之根基也,是以太上著《道德》雖玄言幽深,仍不過是言說治國大道罷了!」
「此人是真懂《道德經聽他這一言出口,崔破心下當即暗道,雖則這個觀點於後世幾乎是人人皆知,但在千年以前的唐朝時候,能由一個道門高士口中說出這樣一句話,就實在是殊為難得了。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為早福;早福謂之重積德;重積德而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抵,長生久視之道。小友以為然否?」
聽聞李泌這一長串的將《道德》經第五十九章原文給誦了下來,崔破忍不住微微一笑,此段經文所言乃是要治理國家當養護身心,愛惜精力,早做準備的不斷積德,一旦德行深厚就沒有什麼不能戰勝的,唯其如此,國家方才可以長生久視,千載不滅。
員外郎大人恨只恨不能再來一次時空之旅,將眼前這道人給拎到後世去看上一看,許多的國家又是如何發展壯盛,稱雄世界地?相信到彼之時,這道人是斷然再說不出這話的。
為這古怪的念頭自嘲地一笑,崔破開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此言晚生是深以為然的,然則道長又何解『大邦者下流,天下之柔,天下之交也。柔常以靜勝雄,以靜為下,故大邦以下小邦……』一句呢?」
「治大國若烹小鮮。」是出自《道德》經中話語,隨後他所言的一段更是經中六十一章之文。意思是說:大國要像居於江河下流的水一樣,處在天下雌柔的位置,而雌柔常能以靜定而勝過雄強,其原因就在於它能夠處下的緣故,故而若是大國能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小國,則必然能夠得到小國的忠心依附。
「此實乃天下萬物至理也,治身如是,治國當亦如是。」果不出崔破所料。這李泌聞言之後當即頌揚讚道。
面上現出一個淡淡笑容,崔破跟上一句輕輕問道:「若然果真如此,則今時之大唐何得盡受吐蕃、回鶻之害,我朝地廣於彼輩、人多於彼輩,卻行低下之策以德撫之,和親結之,然則縱然如此,卻是邊地各道百姓流離、戰火不絕。如此種種情形又當做何解釋,還往真人有以教我。」
等待良久,那李泌真人卻是默然不語。唯只悠悠一歎做罷。以手指拈磨著手中做三彩之色地盞壁。崔破輕輕一句道:「道長能解《道德》真經,我大唐歷代先皇也能解太上真義,是以當我大唐極盛之世。坐擁百萬雄兵,仍能以德恩撫四方;然則彼輩之贊普、可汗卻是不懂這『上善若水』的道理,如之奈何?以晚生陋見,若真欲《道德》真義大行於天下,尚需先渡化了這一干人才是。」
崔破收住話語之後,室中更是一片長久地靜默,直待那一盞香茗徹底涼透,才聽李泌一聲悠悠長歎道:「天下渾渾,大道不行,小友好口舌!只是此話與貧道說得。
與天子卻是說不得,否則一言之出,天下黎民受難,小友定然難逃天譴;再則,崔大人實與我道門一脈有莫大機緣,還望異日莫全然失了一顆無為厚德之心,如此則天下幸甚!童子,送客!」
似懂非懂之間,見話不投機的崔破也不多做停留。恭敬一禮之後,便隨了那應聲而入的童子出靜室而去,只是正值剛剛行出門檻之時,卻聞身後寧遠的聲音傳至:「世間事禍福相依,佛門與我道宗數百年糾葛正應如是,捨此則彼亦不存,崔大人當切記才是。」
微微一頓,點頭相應後,崔破再無餘話,逕自出觀去了。
半月之後
出長安往明德門而行的朱雀大街上,一行長長的車駕正逶迤而行,縱然是在這人頭攛動的京中最繁華之地,也依然無法掩飾住這一行車駕之中透出的失意、消沉之氣。唯有車隊最前方那一匹瘦馬之上的六旬老者卻是與眾不同地昂然挺立著身板,初春的寒風吹拂起他額間的鬚髮,一塊鮮紅的疤痕赫然顯露,這疤痕再應和著老人那倔強的面容,竟使他這容顏衰老的臉上隱隱泛起絲絲神聖之意。
「門生遲來,未能為老師稟筆鳴冤、侍奉榻側,還請老師恕罪!」眼見車駕已是行至安業坊前,卻見有一身著八品綠衣官服的青年官員自大街一側疾步衝出,拜倒於老者馬前,涕泣言道。只看他身上地僕僕風塵,竟似是由遠地急奔而來一般。
縱是這老者多年執掌專司重案的大理寺,早已將一顆心磨的鐵石一般堅硬,然則歷經這半月人情冷暖,尤自有人當街如此,也惹得他心頭一動,隨即一股暖意油然而生。翻身下馬,老者一把扶起那青年官員道:「守方,今日你能來此,已是足盡我師生之義了。」
這取字為守方的御史台八品監察御史羅儀一待起身,更無別話,逕自後退兩步,略整了衣衫後,便對著那老人納頭三拜,一邊口中尤自稱賀道:「弟子一賀老師為節而不惜身,得全臣子大義;再賀老師經此含元殿一事足可儕身名臣之列,留芳千古;三賀老師得以撫佞一方黎庶,終盡平生之志。」
這三賀出口,便是沉穩如王清堂者也忍不住心頭酸意奔湧,強抑下眼中的濕意,王卿正口中卻是豪健一笑道:「好好好,守方知我,爾能有如此三賀,也不枉你我師徒一場了!」
正在這邊廂師徒當街辭別之時,卻遠遠聞見身後一片如驚雷般的聲音滾動傳來,只轉瞬之間,便見約有二十人的禁軍隊伍鮮衣怒馬的簇擁著一個手捧詔書的黃門宦官疾馳而過,其中數個禁軍手中所執卻不是制式軍器,反是一些製作考究、形式奇古的斧鉞類禮器,這一干人旋風般駛過,當真是氣勢如虹。
「老師,這又是朝中那位大人得此殊容,竟被賜於此物?」眼見那一隊禁軍遠去,巡查地方剛剛才回京師的羅儀面帶譏誚之色問道。
還不待王清堂開言,早見那駕著第一輛馬車的車伕忿忿然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個前日剛被當今天子擢為五品翰林承旨的崔破,哼!這個靠女人裙角爬起來的小人……」
不待這自小跟隨王清堂的本家族人再往下說,早見卿正大人一聲叱喝道:「王順,放肆!君子人後不出惡語,再敢胡言小心著家法。」
這一聲叱喝頓時讓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再不敢半句言語,只是看他那憋的通紅的臉色,想必是心中實在憤懣已極。
那羅儀若有所思的再次深深看了看禁軍們遠去的方向,唇舌張了張欲要說話,卻最終還是無言的伴隨著老師的瘦馬拙車,出明德門往十里長亭處的灞橋而去。
又是一年灞橋春,楊柳攀折為行人
正在王卿正與弟子敘話完畢,再度回頭凝望長安那雄壯滄桑的城牆後,正欲動身起行之時,卻聽身後遠遠傳來一句急促的叫喊聲道:「王大人,且稍待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