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正是。」王華愕然一愣後,心中不安的說道。
「似你這等年紀就能成為一等工匠,倒也是殊為不易呀!」確認之後,崔破還是忍不住的發了一句感慨道。
聞言,王華拘謹的「嘿嘿」一笑後道:「小的阿爹當初也是弩弓坊中的匠人,娘又死的早,所以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爹爹在作場中廝混,十四歲那年阿爹病死之後,小的也就入籍被召入了弩弓作場,如今已是三十年了,因著小的喜好於此,平日又喜歡瞎琢磨,多虧老匠人們指點,這手藝也就稍稍提高的快一點。這次多承兄弟們抬愛,也就被評了一個『一等工匠』,讓大人見笑了。」
「三十年!還是童工就進來了,倒也難怪!」聞聽原委的崔破心下嘀咕道,疑惑盡去的他,起身下階親將王華迎住坐定後,盯著這個正坐不適身的工匠道:「從即日起,弩弓作場之事,你且找一可靠之人代為監管,本官有另一要事相托,還望王先生莫要讓本官失望才好。」
這一聲「王先生」只讓本就是拘謹不堪的王華愈發不自然起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那些大學問人才能得如此稱呼,似他這等匠人是實在不配如此的,何況這樣稱呼他的還是堂堂一榜狀元!習慣性的搓起了手,面色微紅的王華口舌笨拙說道:「大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小的若是力所能及,斷然不敢推委。」
看他這一番緊張模樣,崔破心下暗暗點頭道:「從即日起,本官為你單獨劃撥一件公事房,人由你自選,錢糧也是充足供給,王先生務必要替本官製出可以持續發射的『連弩』,此事若成,本官必定重重有賞!」至此,他才說出此次召來王華的目的所在。
其時,弩已成為整個征戰功伐中最為常用、也是最為有效的殺敵利器,僅大唐武庫之中制式用弩便有臂張、角弓、木車、大木車、伏遠、大小竹竿弩七種,奈何彼時之弩,小則射程太遠,又不能連發;大者倒也有如「車弩」者,一次可發七箭,遠及七百步。只是這弩也實在是太大了些,非架置於大車之上不能使用,是以極不利於實戰。
弩弓的第一次改革是對弩臂的調整,使其可同時發射數支弩箭,但弊端在於準頭大失。而這一沙場利器的革命性變革卻是發生於北宋初年,由黨項羌族部落歸順的首領李定完成,其人創造性地於弩臂之上安置了一個彈匣,弩箭自匣中自動落下到位,能射遠至三百步,且能洞穿兩層甲片。因其形類弓。故被稱之為「神臂弓」。其物一出,當即成為大宋最為精銳之利器。
素愛雜史的崔破本於後世著名漢學家李約瑟所編撰的《中國古代科技史》上看過相關史料,此番接手作場之後。念念不忘的便是將這一古代的「連發手槍」給復原出來,似這等近戰利器不僅是步兵克敵制勝的法寶,尤其是對以騎兵見長的河北四鎮及蕃族軍隊更有不可思議之神效。奈何他琢磨了近月時光依然茫然不得頭緒,也只能稟持「將專業的問題交給專業人士前去處理」是以才有了此次對王華的召見。
當下,崔破也不容王華再提異議,將他拉至書几旁,抓起紙筆便將自己所知的「神臂弓」之事一一敘說,更圖文並用的畫出了印象中的實物模型,只將一輩子與弩弓打交道的王華唬的一愣一愣。心中無比震驚之餘,對這位狀元郎大人的精妙構思只佩服的五體投地。
其時,與「神臂弓」的發明時期相距並不遙遠,科技水平也相類似,是以待崔破解說完畢,這王華已是全然明白其中原理所在,隨後所要解決的便是具體製造的難題,這個實實在在的漢子將此中備細一一想的明白,直花了半柱香的工夫後,方才開言說道:「那小的就去試試,只是此事還關涉到箭支作場……」
只看到王華臉上的躍躍欲試之意。崔破已是心下大定,此時聞他開言,再無二話的轉身伏案寫就一份手令遞過道:「此事本官予你全權,七十六家作場之人隨你調用,便是本官,如有所需,也任你調遣,務必盡快製出此物為好,只是此事絕密,不得有半分走漏消息,王先生當牢記才是,一待事成,本官於醉仙樓為先生設宴慶功!」
「小的謹遵大人吩咐!」被崔破說得心中熱血騰起的王華肅容應了一句後,收起案上草圖,施了一禮後,轉身疾步退去張羅此事。
崔破受今日之事啟發,轉身伏案疾書,只片刻功夫,一份龍飛鳳舞的通告已然寫就,滿意的看了一遍,晾乾墨跡,方才喚過書吏謄抄多份於各處作場廣為張布。待中午散工鐘聲響起,各作場魚貫而出的匠人們也都見到了這份員外郎大人獎勵「創新」的佈告,尤其是每項五十兩的賞銀更讓諸工匠們浮想聯翩。其時銀之為物極為稀缺,是以很是貴重。往往三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過費銀四五兩間,這五十兩賞銀不能不使一幹工匠們大為心動。
又歷時數十日,終於將作場之事安排妥帖的工部司員外郎崔破大人,這日於府中正廳為即將參加科舉的孟東野、馮楠二人設宴賀吉。
近日忙的昏頭轉向的崔破久不曾與二人詳談,此番得此機緣,也就不避嫌疑的將菁若三人喚出,一行六人同桌與宴,倒也是其樂融融,只是他這一番示以通家之好的舉動使得孟、馮二人更是感動不已。
舉盞邀飲一遍,崔破微微一笑道:「此番赴試,東野兄經年來臥薪嘗膽,如今詩文大進,便是連昇平公主殿下也是對你的行卷讚不絕口,想必是今科定能一舉高中了!至於馮少兄意氣英發,亦是一時之選,金榜題名當也不在話下,來,大家且滿飲一盞,祝二位一舉登第,揚名天下!」
一盞飲勝,崔破略向左手處示意。只見纖纖風流的弱衣輕輕起身對孟、馮二人一福為禮後,微側了身子坐下,接過婢女遞過地淺黃琵琶。隨著她輕攏滿捻的撥彈,瞬時間,聲聲歡快靈動的曲調於廳中流蕩不息。
孟郊、馮楠雖則早知崔破的二夫人雅善琵琶,但素未與聞,今日乍聽之下大是驚異,實在料不到這位嬌嬌怯怯的婦人竟然還有如此絕技。他們這邊訝意未消,早見弱衣身側,明艷不可方物的娜佳金花應聲站起,對二人行了一個高原禮節之後,退後一步合節唱道:
三百名中第一仙,等閒平步上青天,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御墨鮮。龍作馬,玉為鞭,花如羅綺柳如棉。時人莫訝等科早。自是嫦娥愛少年。
娜佳金花習說官話不過數月辰光。
雖則日常言說不免磕磕絆絆,但此番精心準備之下,竟是將這一曲詞唱的歡快熱鬧已極。雖不免有發音略顯怪異之處。但經她那清脆如黃鶯的歌喉婉轉唱處,竟是與弱衣手中的琵琶配合的天衣無縫,別有一番異域風味。
再次聽到這一首膾炙人口的《少狀元詞》,崔破心下一陣感歎,又有一股暖流汩汩奔湧,不由得扭頭左顧,迎上菁若那雙水波瑩瑩的眸子,雙目相視之下,只是片刻之間已有無數情意交轉而過。
一聽到這首專為讚羨新進士所唱的的曲詞,孟、馮二人那裡還不明白其中含義所在?心中感激振奮之下。也無多話,唯有舉盞痛飲,以酬知己。
此後數日,孟、馮二人固然是日日為科試之事奔忙,便是略有鬆閒地崔破也為之揪心不已,雖然他親自為孟郊行卷多處以揚其名,然則此事實乃僧多肉少,難免不會有變故發生。至於馮楠,他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正是懷著這樣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等來了張榜之日,早早起身相陪著二人前往看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崔破又依稀看到幾個去歲熟悉的故人身影,不免心下感慨連連。
待張布榜單的禮部小吏到達,於此苦苦等候已久的士子們頓時一片騷動。而崔破身側的孟郊也是雙拳緊握,面目僵硬,看來心中只擔著天大的心思。至於馮楠,畢竟年少,又是第一次參加試舉,定力也就差了許多,直緊張的在一旁團團的轉著***,口中猶自喃喃不已。
依然是去歲那個唱榜的漢子,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調,不過唯一讓人欣慰的卻是,此次他不過第三次叫名便已經點到「孟郊」的名字,得知自己以第十八名進士及第的孟東野直如傻了一般,緊緊揪住衣衫袖角,有半柱香的功夫竟是片言不發,只是一張臉卻是愈來愈紅,到得最後時,這個二十六歲的一代「詩囚」竟是忍不住的於大廳廣眾之下淚流滿面,只讓旁側站立的崔破心下也是唏噓不已。
與他這歡喜之淚相對應的則是馮楠失望的淚水,自小嬌慣長大、少小之時亦有神童之譽的他陡然受到榜上無名的打擊,依然還有孩子心性的他竟是難以抑制地嗚咽出聲,這番景象又讓崔破回憶起了後世自己高考看榜時的情形。欲待上前安慰,卻窮於措辭,也只能輕拍他臂膀而已。
一時公佈完畢,整個場中等候的士子又開始了例行的「發瘋」,癲狂癡笑者有之、號啕大哭者有之、呆若木雞者有之、陡然暈倒者亦有之,這種種景象只讓作為旁觀者的崔破,更是堅定了說服皇帝改革科舉的決心。
打馬回府的路上,崔破不奈三人間沉悶的氣氛,乃哈哈一笑,高聲吟道:「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念誦完畢,乃重重伸手一拍左側馬上意氣怏怏的馮楠道:「男兒流血不流淚,馮少兄何必效那孺人之行,哭哭啼啼地像個什麼?以你這般年紀,此番科場失利未必就不是好事,便是孟兄這也是三科才得高中,且將心胸放的曠達一些,為兄深信來年賢弟定然能夠『一日看盡長安花』!」
說了這許多也不見孟郊插話接應,崔破詫異扭頭看去,卻見面上強忍喜意的孟東野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口中唸唸有詞,吃崔破輕拍驚醒的他,開口便是:「十一郎,好詩,的確是好詩!」
見到他這番模樣,崔破嘴角忍不住扯出一絲笑意,心下道:「當然是好詩,這還是你這中唐名詩人的代表作,豈能不是好詩?」原來他所吟誦的這首詩,本是孟郊歷經二十餘次科場蹉磨,四十五歲時高中進士時所作。尤其是其中的「春風得意」四字更是千載以來被人廣為流傳。現如今因為自己的到來使他提前了二十年得中進士,崔破一時不察之間竟是當面吟誦出來,只是這其間的原委又如何能與他言說?
回到府中,孟、馮二人心情激動之下也無意多談,匆匆一禮之後,便各自回房而去,看著比自己還小了一歲的馮楠臉上滴滴未盡的淚痕,崔破也只能無奈一聲長歎,任其自去。
當晚,崔破本擬於孟郊設宴慶功,卻又怕刺激著馮楠,也只能黯然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