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你且往徽州安心選才制墨,餘事皆無須費心,本官自會為你打理的妥帖,此去,制墨之事由你一力負責,然則,餘事皆需聽從郭七安排才是,你記住了?」崔破微微一笑後,頷首淡淡說道。
「是,小人記住了。」聽聞能到徽州,奚尚此時已是滿心歡喜,那裡還會計較其餘。
譴走臉帶赤紅之色的奚尚,崔破又獨自與郭七密談了許久,方才任其回房安歇,準備次日的徽州之行。
處理好此事的崔破又獨自靜坐許久,用心將今日所呈之策再一細細思量,直到弦月東昇,方才回到臥室休憩。
第二日晨起,崔破於府門處送走奚尚、郭七兩人後,當即回偏廳召來八衛中的老三郭燮道:「你且騎乘烏達一路向東南而行,沿路多往各處驛館打問,務必要將這一封書信交於當日借住府上的李伯元先生才是,茲事體大,萬萬不可輕忽。」一言即畢,乃鄭而重之的遞過一封火漆封口的書信。那郭燮見狀也不多問,一禮之後,當即自去準備動身起程。
兩事交代完畢,崔破至母親房中請安過後,換上當日進京所乘之連錢馬花花,出府一路北向皇城行去,只是到的朱雀門前,略一思慮之後,他卻是一挽馬韁,東行向長安城中西市。
自人頭湧動的西市中一家專營河東蒲桃釀的酒肆走出之後,崔破再不遲疑,逕直打馬飛奔向工部司衙門而去。
他這新納娜佳金花後的第一次正式到職任事,少不得要被李郎中並一眾手下小吏打諢調笑一番,崔破倒也不以為意,厚著老臉任他們調笑上幾句後,便自至公事房中琢磨前日所思合併長安城內外作場一事。
此後兩日,崔破將工部司份內之事安排妥當之後,便前往門下省。一頭扎入放置歷年存檔奏章的庫房中,只將天寶以來江南四道官員的奏章盡數瀏覽翻閱一遍後,遂於第三日晨起,伏案書房之中寫下了揚揚數千言的關於四道廢除節度使的札子。
午膳過後,不容他略做小憩,傳旨的中官已經到達。只是此番再不是當日那個小黃門,卻是一身子紫衣、保養成白白胖胖的霍仙鳴。
一見是他,崔破當即上前見禮。寒暄了幾句,自有下人捧上一個紅綾托盤,霍仙鳴斜眼瞥去,見上面所呈乃是一串由十八粒同樣尺寸東珠結成的念佛珠,珠色圓潤、光澤晶瑩,令人見之心喜。
幾番推讓,瞇縫著眼地霍仙鳴收下珠串之後,二人相隨著徑往宮城而去,比之前次,霍仙鳴於客套之中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依然是棲鳳閣中。只是此次一個偌大的閣屋之內除君臣二人外。再無一人。便是連侍侯的宮娥、內宦也被盡數譴出。
行參見大禮後起身的崔破,小心翼翼的將懷中掏出的本章親自呈上,李適也不多言。揮揮手示意賜座之後,便埋頭於奏章之中,細細觀閱。
枯坐等候的崔破只等了三柱香的功夫,李適方才將這份札子字斟句酌地詳看完畢。
「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折本,李適伏案起身、背負雙手的繞室兩周之後,方才用灼灼目光盯向崔破說道:「崔卿所奏甚合朕之心意,好『一個攘外必先安內』,朕就取了你這先南後北之策。此番事成,朕記你一大功。
「卻不知陛下將於何時開始推行此策?」建言被採納的崔破大喜之下連連遜謝不已,隨即開言問道。
「依崔卿之意於何時方合時宜?」做出了決定後。滿心松爽的李適微微一笑反問道。
「自然是越快越好。」崔破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道。
「哈哈,崔卿果然是年少氣盛的急性子。」李適聞言一番哈哈調笑後,微微搖頭道:「不然,此事太過重大,急恐生變。總須待明歲元正大朝會改元之後,再行推行才是,其時距今也不過四月辰光,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就此時間也已是很過緊張了。」一言即畢。復又饒有興趣的看向崔破問道:「依崔卿之意,朕這年號當以何名之為好?」
一聞李適之言,崔破心下已是暗笑自己鹵莽,如此重大的國策變更,斷非一蹴可就之事,便是皇帝所言的日期也依然是過於急促了些,只是不能錯過天下改元的大好時機,否則,只怕是還要向後推遲上一些時日方才更為妥帖。他心下正自這般思量,忽然聽聞李適發問,乃心不在焉的隨口答道:「當然是貞元了。」
皇登基,初定年號,最是一件至關重要之事,李適本也是隨口而問,待其聽得「貞元」二字,微微一愣後撫掌笑道:「好好好,貞觀、開元合和而成貞元,崔卿果然不愧一榜狀元,竟然急才如此!如此年號可謂深得朕心,比那勞什子『建中』好過許多。」
此時方才全然清醒過來的崔破一愣之後,心中直感覺啼笑皆非,李適這位被後世尊為德宗的皇帝,繼位之初所用的年號正是「建中」二字,直到建中四年時方才改年號為「貞元」不想就因自己這一句話,就將「建中」給徹底抹了,說起來這倒是自己給這段歷史帶來的第一個變化。
一聲苦笑,將此事放下的崔破見李適心情大好,乃趁勢說道:「臣請陛下准行合併長安城中諸作場事。」話剛出口,手中已是將折子遞過。
「噢!卿家懷中尚有幾本折子,一併掏了出來便是,省得麻煩!」隨意調笑了一句後,李適伸手接過奏章瀏覽起來,愈往下看,他的臉色愈是凝重,直到最後,竟是一把合上奏折,冷聲道:「京中作場竟然已是積弊若此?」
「長安內外作場凡七十七處,臣皆一一巡視看過,是以折中所奏絕無虛妄,臣敢以性命作保。朝廷直轄軍士所用甲兵多由長安作場營造,微臣以為此中積弊實是已到不革不行之地步,否則他日一旦陛下大舉興兵,必然受其牽累。」崔破並不看李適的臉色,顧自沉聲說道。
「蠢吏可恨!」聞言之後,李適「啪」的一聲將折子摔在身前几上,恨聲說道,過了良久,方才怒氣漸平說道:「此事關乎兩監一部,你且先行退下,再將此事多做思量,等候旨意吧!」
聞聽李適大有應允之意,崔破心下極是歡喜,更不忘說上一句:「微臣今日所奏之事還請陛下乾綱獨斷,早行為宜!」之後,方才伏地拜謝辭出。
行至宮城玄武門時,遠遠看見首輔常袞正在一個小黃門的引領下向內而行,其地空曠,崔破欲待閃避已是不及,只能心中暗道一聲晦氣後,依照禮部式規定的程式上前見禮謁見。
常袞一見是他,也是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身後的宮城一眼後,方才隨意的一拱手算是回禮,也不寒暄說話。逕自隨了那小黃門向內行去。
「劉意。適才那個員外郎可是近日常入禁中嗎?」眼見崔破遠去,常袞似是隨意向身前的小黃門問道。
「回常相,兩日前陛下與娘娘游幸西內苑時。奴才曾遠遠見過這位大人,至於其它,也就不得而知了。」那名喚劉意地小太監見是當朝首輔相問,半點不敢怠慢的停住腳步,半側著身子答道。
「噢,兩日前就來過!」聞言又是一驚的常袞稍一停頓,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句後,復又邁步前行,劉意見狀當即疾步上前領路。
「老臣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同樣是在棲鳳閣,剛剛行下參見大禮的常袞。當即被面有慍色的李適離座虛扶攙起,賜座。
見皇上臉色不佳,揣摩不出其中原委地常袞,驀然想到適才所見的崔破,乃輕輕一咳後,開言試探道:「老臣適才入宮城之時,曾見到工部司員外郎崔破……」
常袞這邊一言未畢,李適已是陰沉著臉色,順勢將手中奏章扔於他身旁几上。半語不發。
心中詫異的常袞伸手拿起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將下去,越看越是驚心,只見奏章之中所書,全無虛飾之詞,樁樁件件皆是長安城內外作場之流弊,章中文句採用白描手法,直敘其事,並無半點議論,更無任何對官員彈劾的詞句,其中所採用的圖表、數據量化分析之法更是前所未見,卻份外令人信服其實。
「老臣總領百官,轄下卻有如此貪蠢之事,請陛下治臣不察之罪!」匆匆看完奏章,熟知李適心性的常袞更無一句分辨,口稱其罪,當即就要拜倒閣中。
見常袞如此,李適臉上的怒色稍稍消解下幾分,跨前兩步止住他的拜倒之勢後,緩緩開言說道:「你是一朝首輔,如此謝罪本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朕只恨這一干蠢吏月月領著朝廷的錢糧,竟半點不思知恩圖報,只一味中飽私囊,連私自轉輸地方甲兵之事都敢做,還真個是無法無天了。莫非都是欺朕不敢殺人嗎?」說道此處,心中怒火又熾,話語之中竟是透出絲絲森寒之意。
聽著皇帝這飽含殺伐之意的話語,饒是常袞久歷宦海多年,猶自也是心中一顫,謹聲說道:「還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皇上登基未久,尚需以寬仁理政才是;再則,僅憑這一本奏章就斷言京中作場流弊至此,也嫌草率……」
不待常袞將話說完,已被李適「哼哼」一聲冷笑截道:「朕自然不會僅憑這一本奏章便倉促行事,此事朕已命御史台會同刑部、大理寺前往徹查。有一個算一個,朕一個也不饒他。寬仁為政?大行皇帝寬仁了數十年,可是這些個狼心狗肺的蠢吏可曾有半分感恩待德之心?他們敢膽大妄為至此,未必就沒有存著這份子僥倖心思。朕對他們寬仁,異日文恬武嬉之下,只怕叛軍就要打到長安來了,介時誰來對朕寬仁?」
眼見李適怒火愈來愈大,口中句句皆是誅心之言,最後竟是連「文恬武嬉」四字也說了出來,常袞再也安坐不住的伏地拜倒,口中連連稱罪不迭。
「朕為太子多年,官場積弊之深,朕豈不知?本擬明歲改元之後再行清理這干子敗類,以免傷了大行皇帝地寬厚仁慈之名,沒想到他們連這幾個月地辰光也等不住,既然如此,便也無需再忍,朕要讓天下知道皇家不僅有恩施四海的寬仁,更有律法如山的雷霆。」生性本來就是刻薄寡恩地李適,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積鬱已深的怒火,在這空曠的棲鳳閣中咆哮出聲,他那猙獰的姿態只讓見慣了代宗陛下寬厚仁慈模樣的一眾內宦、宮娥們自心地油然而生一股寒意,伏地的常袞心中更是驀然閃現出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話語:「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心情大好的崔破優哉游哉的回轉府中,拉過菁若、弱衣前往後花園中,一邊煎茶品茗,一邊聽著柔婉低回的聲聲琵琶,率情率性地放鬆了一回。
當晚,用過晚膳,崔破也不再前往書房,而是早早來到近日多有幽怨之色的菁若房中,直使出渾身解數將她逗的嬌笑連連,方才攜手登榻而眠。
春宵苦短日高起。
第二日晨早,崔破戀戀不捨的自榻上爬起,看著菁若那如花的嬌顏,一時情意大生之下,走出房外摘下一朵猶自掛著晶瑩露珠的黃菊輕輕置於錦被之上後,又愛憐的拂了拂她那蓬鬆的雲發,方才出房而去。卻渾然不覺身後有一雙蘊含著幽怨、濃情、親暱的眼眸正癡癡凝望著他地背影,隨著身影遠去,一支欺霜賽雪的纖手輕輕拈起那一朵絕美的菊花,湊上鼻端輕輕一嗅,在笑意綻開的片刻,一滴晶瑩的淚水也自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