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十三年末,今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如期而至,這雪花或三瓣、或六瓣、甚或還有九瓣的,在北地朔風的挾裹下極盡纏綿的飄搖落地,將河東道近千里地山河鋪染成一片聖潔的世界。
晉州城中南街,安老實家的酒鋪一如往年,在雪後時節,頓時又極度的熱鬧起來,歷經三代,近百年的苦心經營,這一爿毫不起眼的小店在整個兩河道都是大大的有名,因其祖孫三代都是本分經營,此店從無短斤少兩、勾兌水酒之事,是以這三代店主都被人冠以老實之名,至於其本名反倒是無人再能記起。
得益於年代久遠,安老實酒肆中,上至八大名酒的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波斯三勒漿及本地產的河東葡萄釀等大唐名酒,下至現搾黃酒及壓搾後經過過濾的清酒等等一應俱全,引得無數酒客流連此地,尤其是一進寒冬,這酒肆中更是喧鬧異常。
雖是晨起未久,這酒肆已是上座了近七成客人,一邊將被冷風吹進了骨頭縫裡的身子靠近八個大大的火籠烘烤,一邊把酒閒話家常,真真是好不逍遙。
又見門簾一掀,順著絲絲冷風,一個儒生打扮的俊秀公子帶著一個十來歲的伶俐書僮進得店來,逕直行入右側牆角的那張條幾坐定。見是這二人來到,安老實將手中的酒吊遞給身邊的夥計,轉身入了櫃檯後門處,片刻之後,手捧一節泥封楠竹及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琥珀盞向那公子走去。
憨厚的一笑,放好手中琥珀盞,安老實輕輕敲掉竹上泥封,右手猛然自腰間一抖,一道寒光閃過,竹節已被平平去掉一頭的節封,現出一汪血似的河東葡萄釀。
「好刀法!」那俊秀公子一如往日的讚歎了一聲後,接過依然色作青碧的楠竹茼,向映和著天光、火光而愈發璀璨的水晶盞中穩穩的倒了七分,然後面帶和煦的笑容,復又替身邊童子叫了一盞果酒。
「公子,我也能喝嗎?」小童子面帶喜色的問道,下一刻,又是不安的在胡凳上磨蹭道:「公子,我還是站起來的好,這…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是要行家法的」
「我替你叫的是果酒,但是只能飲一盞,讓你坐,你便坐,否則,你就現在滾回府中去」正聽酒肆中人閒談的那位公子不耐煩的說道。
至此,童子方才安坐,接過小二送上已經溫過的果子酒,似模似樣的品了起來,一邊不安分的向那正在高談闊論的漢子打量。
「邪門,那可真是邪門!僅僅三個晚上,沁、潞、澤、慈再加上本州的元法寺,竟然有一十三坐大寺遭劫,最奇怪的是,除了七隻看家的狗以外,居然沒死一個人,這事也真是太邪了」那身穿狗皮襖的漢子口水亂噴的說道
只是他這消息卻沒有激起酒肆中半點波瀾,更有一個肥頭大耳,財東打扮的四旬中年「哧!」的一聲不屑笑道:「胡六兒,你今天要想靠這個換酒喝,怕是不成了,這麼大的事!怕是街頭的李聾子都知道了,還容你拿這來買弄?」
「楊爺說得是」這財東的一番話立時引來酒肆中一片符合聲,倒是那胡六兒渾不在意,端起身前黃酒一飲而盡,吧嗒吧嗒嘴後道:「當然不只是這一點消息,只是小人面前這酒也喝的乾淨了,有那位大爺破費破費,請我胡六兒來一盞三勒漿的話,自然就會有新消息到的」
眾人多是本地街坊,自然早就知道他的德行,所以聽他此話倒也不奇怪,但是見他今天一開口就要價比黃金的三勒漿,頓時一片嘩然,早有人叱喝出聲,說他一定是得了失心瘋,人糊塗了。更有那等刁鑽的更是直言開口說道:「胡六兒,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張了一張喝三勒漿的嘴,還真就敢開口!」
正在這邊喧嘩陣陣聲討胡六兒之際,卻聽角落中傳出一句清朗的聲音道:「安老闆,給他兩盞三勒漿,算我帳上」
一言即出,酒肆一片沉寂,片刻後,方才揚起更高的聲浪,依然是剛才那個刻薄聲音說道:「嘿!又來了一個失心瘋,爺……」正自說道這裡,驀然碰到一雙冰寒的眸子,這寒意直直沁入心底,後面的話竟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適才這俊秀公子進來時,楊財東正背對門口,也就沒有看的清楚,此時,聽這語聲很是有些熟悉,頓時循聲望去,只一眼,看到那和煦無比的笑容和俊秀的容顏,一股寒潮驀然從心底湧起,心下叫苦不迭:「真是流年不利,喝個酒,怎麼就遇到了這個殺星」
心下如此,身上卻是半點怠慢,將一張臉笑成一朵最絢爛的花兒模樣,恭謹起身行了大禮道:「小民參見參……」
「楊老闆嘛!好好好,我對你家的絹布很是滿意呀!這在外邊,就不要客氣了,你隨意吧!」卻是那俊秀公子微笑接話攔道
「是是是」楊財東畢竟做了數十年生意,這察言觀色的功夫還是有的,知道眼前的大人不願意露了自己的身份,於是也就含糊其詞的應答了幾句,再行一禮後,方才坐下。
這一番動作,眾人看在眼裡,雖依然不知這公子是誰,也知他必是個有來頭的,頓時喧嘩盡消。
「看來這酒肆下回是來不得了」那公子啜了一口葡萄釀後,微微一個自嘲的苦笑後,看向胡六兒道:「說」
胡六兒迷起眼睛,再舔了盞中色做橙黃的酒液一舔,揚起頭來回味許久,復又小心的用手護住身前酒盞後,沖那公子裂嘴一笑後道:「三天前,城外牛頭村的王善人家的二小子辦喜事,這事怎麼能少得了胡六兒?扎扎實實的幫了一天忙,晚上走的時候,天色也就晚了,再加上多吃了幾盞酒,咪咪瞪瞪走到西城土地廟的時候,就再也走不了了,一頭紮了進去睡下,半夜的時候,一陣內急把我給憋醒了,於是也就找到廟側大楊樹後面方便一下。」
說道這裡,胡六兒忍不住停住言語,又小心翼翼端起身前酒盞,將適才的程序重複一遍後,匝匝舌頭,續有說道:「誰知,我來到樹後,還沒來得及方便,就聽到遠處颼颼一連串的多人跑動聲,這樣深夜,這樣一大群人來到這荒郊野外,嚇得我趕緊緊貼樹幹,生怕發出一點聲音被他們發現」
隨著胡六兒說道關鍵處,酒肆中人似乎也感受到那緊張的氣氛,全場一片安靜,只有胡六兒被酒泡的嘶啞的聲音在迴盪:「聽那聲音,似乎是一群人在追著兩個人,我實在是忍不住好奇,偷偷的探出頭去看了一眼,這一看,更是讓人吃驚,原來,竟然是七八個手拿戒刀、禪杖的和尚再追兩個道士」
「噢?」隨著這句話應聲而起的是眾酒客一片驚訝的哄叫聲
「和尚追道士!胡六兒,你不是在說胡話吧!」適才那個語調尖酸的酒客忍不住插話問道
那胡六兒卻是不理他,再小飲了一口,續又說道:「那兩個道士,一大一小,大的那個似乎是負了傷,被那個小道士攙扶著奔逃,但這畢竟還是跑不快,到了土地廟前,也就被和尚們給追上圍住了」
「怎麼這麼像我當日經歷」俊秀公子喃喃低語了一句,只是他的聲音太小,以至連他身側而坐的童子也是沒能聽見。
「和尚追道士,實在是難得一見,我實在是忍不住好奇,也就小心偷偷探頭看去,只見和尚們圍住了道士後,其中一個三十多歲、手拿禪杖的胖大和尚上前,滿臉笑意說道:『道悟、道虛,正值河東五州有事,你們就堪堪到了這裡,更在靜夜時分偷窺我佛門元法寺,如此看來,這一十三座寺廟之事,必定是你道門茅山宗所為了」
「道虛,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聞聽這個法號,那公子又是一愣,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長安崇唐觀裡,那個整日嬉皮笑臉的酒肉道士。
「法性,你休要血口噴人!你我前後離開京師不過相差兩天,此事,你又豈會不知?」卻是那個大道士道悟厲聲駁斥道。
「法性,今天可真是巧了,沒想到聽到的都是故人的名字」那公子搖搖頭,呷了一口酒,繼續聽胡六兒敘說,只是心中隱隱替道虛擔心起來。
「聽這道悟如此說,那胖大的法性和尚接言道『此事定然是你們提前在京中即已經策劃好的,你也莫要掙扎,好生隨我回京去見家師澄觀大僧正才是,家師慈悲為懷,想來定然會寬恕你們的』」說到此處,胡六兒的臉上也是顯出茫然之色,更加了一句道:。「和尚與道士不對付,這個我也是知道的,莫非這事還真是道士們做的?」
「這法性好狠,竟是將這事死死扣在了茅山宗身上,這下,事情真是鬧的大了,只希望這多事之秋莫要因此激起新的教門之爭才好」低低歎了一口氣,那公子將手中酒盞重重頓在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