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游大唐之貞元記事 潛龍出水 第十一章 詩囚
    隨書扭頭看去,卻見殿中走出一位年約十八九的俊逸白衫公子,舉止洒然,落落大方,那人對他一笑後,便去與自家公子見禮。只是這笑容讓這個小小的童子感到無比的和煦。

    崔破見那適才作歌的公子年在二十五六之間,身著一件漿洗的發白的儒衫,面容雖也俊秀,只是有一股掩不住的窮苦之色,此時的他似乎依然未從那股傷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聞言並不答話,只是用手撫摩那一塊早已自己剝落的石碑,見此,崔破心下不免微微一歎「哎!又是一個癡人!」

    不願他過於傷悲,崔破開口道:「這位兄台又何必自苦如此,此二賢所為合乎天理之正,而得自心之安,足可謂得其志矣,千載以下,更有兄台類人,仰慕其行,尊崇其志,想來泉下定然不會寂寞,兄台也不必如此,以免過度傷悲,反傷了自身,這豈非失了二賢本意?」

    至此,那公子才逐漸脫解開來,也與崔破行了一禮後道:「一時忘形,倒叫少兄見笑了,我倒也不是只為這二賢,只是感懷時事,不免傷悲,自天寶末安胡兒亂起至今,這天下間狼煙四起,百姓流離,分明便是另一個商周交替之時,只是可惜再無這樣的大賢履世,教化世人,宣揚『退讓』之道,莫要為一己之私而妄興刀兵,以暴易暴;更可歎的是,如今藩鎮跋扈,宦閹專權,卻也再無一個周武王應世,收拾河山,當今天子,卻是一味退讓,只為息事寧人,固然是仁厚之君,可是又何以能夠釐清時弊,再現我朝貞觀、開元之盛世」說完此話,更是歎恨連連。

    崔破聽他對著自己這陌生人之面,面刺當今,心下對他如此交淺言深,頗是有些不以為然,心下更是尋思道:「又是一個意氣書生,只怕將來定然會因言賈禍」。

    他這邊尋思,那書生卻出盡了胸中的塊壘之氣,不再做歷史興亡之歎,細看之下,見崔破人物風流,氣度宛然,不免心生好感,開口言道:「相逢即是有緣,在下湖州武康孟東野,眾兄弟之中行七,乃是本科赴京應試的舉子,未知少兄何方人氏,如何稱呼?」

    「孟東野」三字入耳,崔破只覺這個名字倒也熟悉,只是一時急切之間卻是想不起來,也就暫時放過一邊,開言答道:「小子定州崔破,也是赴京的舉子,行十一,今日在此得遇賢兄,實在是幸甚。」

    「定州…崔破…十一」那孟東野喃喃半晌,猛然抬頭道:「定州崔破,你可是那「名月幾時有」的崔破?」言下頗有驚喜、詫異之意,崔破這幾年遇到此等情形倒也不少,雖然已是見慣,但是到底剽竊他人之作,不那麼心安理得,微微苦笑道:「正是在下」

    「幸會,幸會,不想今日得遇名聞天下的少年才子,也不枉這一場傷悲了,實不相瞞,少兄的這一曲『明月幾時有』實是有奪天地造化之工,愚兄佩服的緊,佩服的緊哪!今日既然得遇,少不得要好好就這詩藝與十一郎討教一番!」孟東野語速極快的說道,看來心中委實激動不已。

    又是「十一郎」崔破心下鬱悶,只恨不得自批耳光,剛才為什麼就不能給自己取個「字」加上去了,另外於這「水調歌頭」的出處又解釋不得,也只能再次苦笑著遜謝不已。

    兩個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陣寒暄,隨後三人復又進的廟來,將之細細打掃乾淨,更用孟東野帶來的香燭、貢果祭祀一番,方才結伴下山。

    來到山下,二人各自取過坐騎後,更結伴同回蒲州府城,只是那孟東野似是家貧,只騎著一頭矮小的蜀馬,那書僮隨書更是一匹驢子,也就行的不快,待到的府城,已是午後時分。

    孟東野也一併投宿於這蒲州驛館,略略梳洗後,他便來找崔破,見崔破獨自一人,驚訝萬分道:「十一郎竟然是一個人赴京的嗎?為何連書僮都沒有帶」

    「一個人行走還爽利些,要的什麼書僮」崔破微笑答道

    「少兄此言差矣,現在或者可以不要,但是此地已經到達京畿道邊界,長安指日可達,到時行卷、投刺諸事,若無有一個書僮,難道都要少兄自己一個人去不成?若然如此,憑著你崔門之後的家世,天天與這些執役之人來往,只怕不出三日,必然成為長安的笑柄。進士之念,更是莫要再想了」孟東野一臉不以為然的說道

    「噢!當真如此嚴重」初聞此言的崔破驚問道,不過下一刻也即釋然,只看似眼前孟東野般的貧寒士子都是如此看法,那長安城中的達官貴宦們豈不是更加變本加厲?當下倒也煩惱,眼看長安在望,又去那裡找這樣一個合心可用的書僮呢?可惜自己家沒有名喚『秋香』的丫鬟,要不然引上門來一個華安倒也不錯,崔破不無調侃的想到。

    那孟東野似是看出了崔破的困饒,一把將他拉起道:「少兄,這有何難,走,愚兄帶你去街市上買一個去」

    「買人……」崔破一時覺得大腦很是不夠用,萬萬沒有想到,似孟東野這般憂國憂民的儒家士子,竟然也是張嘴就要買賣人口,略掙得一掙,方才訝意開口道:「身體發服受之於父母,豈可隨意買賣,再者,我若是真買的一童子,豈不是害的他父母骨肉分離,這等有干天和之事,安能做得!不可,實在不可」

    孟東野放開了崔破,扭頭以一種極度不解的眼光向崔破看去,片刻之後才道:「少兄這心思倒也奇怪,你崔家當世公推世家第一,這奴婢還用的少了!再說,賣他們的大多是他們的父母,家貧之下而為之,賣了,還可暫全一家人性命;若是不賣,一家人都要餓死,若少兄這般良善之人,將他買入,反而是他的大機緣;再說,這世上的那些灑掃庭院、伺候飲食之事總要人來做的,莫非還要你我這等讀聖賢書的人去執此賤役不成?此禮千年以下莫不如是,少兄此念實在太愚了!」他將此話說完,大概覺得崔破的想法實在可笑,終於還是忍不住的「嘿嘿」竊笑了兩聲,聽的崔破鬱悶不已。

    崔破雖覺世情如此,但是當真讓他立時便去買一個人回來,心下畢竟難以接受,堅辭了孟東野的提意,只說到長安以後再說,惹得他又是一陣好笑。

    正在此時,那隨書來喚過二人去用晚餐,路上,崔破向孟東野問到:「莫非這隨書就是你買來做書僮的」

    「不是我,是家母買的,怎麼了?」孟東野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答道

    崔破卻不再理他,反而向隨書開言問道:「隨書,你離開自己的家,小小年紀就隨你家少爺千里跋涉,不難受嗎?」

    「難受什麼!老夫人、少爺都對我挺好的,再說,爹娘用賣我的錢請大夫醫好了三弟,家中還有了一些餘糧,我也每頓都有飯吃。若是不將我賣了,現在三弟早就不在了,我們一家也都沒有飯吃,再說,我經常還能回家看看,倒也不難過,村中許多家的孩子都是這樣,我算很不錯的了,還有什麼好難過的。」那童子隨書伶俐的答道,只說得崔破啞口無言;孟東野一旁竊笑。

    一時食畢,崔破回到房中,略略梳洗後,剛剛掏出一本書來讀,便見那孟東野一步三搖的邁著八字步走進房來,也不多話,只是將手中的一張紙拍在案上道:「十一郎,這是我前幾日途中有感所作,你給愚兄看看,可還能入目嗎?」

    崔破懶洋洋拿起紙來,低頭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詩題,一看「遊子吟」三字,崔破心下一震,再向下看去,正是那「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一詩,頓時呆住。

    那孟東野見崔破良久無語,心思又不在詩上,詫異問道:「十一郎,怎麼呢?莫非愚兄的詩就差到這個地步……」還待再說,卻見那崔破終於醒過神來,以一種很無力的語氣,問向自己:「東野兄之名可是單只一個『郊』字?」

    「正是,少兄如何得知?這且先不說他,還請少兄快快為我評評這詩,若是有什麼不足處,也好早些改了過來」孟東野急切說道

    孟郊,孟東野,這個在文學史上有『詩囚』之號的中唐詩人,可是與韓愈並稱『韓孟』;與那賈島合稱『郊寒島瘦』而開一代詩風的人物,他竟然讓自己給他評詩,崔破霎時間覺得這個世界無比荒謬,忍不住喃喃道:「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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