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破一聽,知道他講授的是莊周的《逍遙游》,這本是他後世專業所在故而早已熟讀能背,此時那裡還聽得進去。左右看看這些古裝的同窗,別緻的書屋,一時恍如身處夢中,頗似莊周夢蝶,真耶!假耶!想自己的境遇之奇,也算曠古未聞。正自神遊萬里之時,忽然聽到戒尺一響,幾十雙眼睛頓時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崔破茫茫然站起身來,看到的是先生正手捏戒尺惡狠狠的注目自己,想來是自己走神太過於明顯的緣故。
「崔破,前幾日你請假養病已耽擱了許多,今日初上課即如此懈怠,不可輕饒。念你大病初癒特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背誦出前幾日所學的《道德經》,那麼就免了你的懲戒,如你不能就自己上來領戒尺吧!」崔知節憤憤然道。他實在是對崔破寄人籬下尤不知上進厭惡已極,今日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不專課業,是可忍,孰不可忍?
《道德經》凡五千七百三十二言,崔破後世本是極愛的,又是他的專業的必背名篇。今日為躲這體罰那敢隱藏!逕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萬物之始,無名萬物之母……「的背將下去。待他背到四十餘章時,已是滿堂嘩然。眾同伴萬萬想不到這個平日裡委瑣的蠢材竟然也能將如此一篇洋洋數千言的篇章背了出來,且句讀甚少偏差、頓挫合度,頗有清朗之聲。
不一時背的完全,這崔知節也是滿腹疑慮:「幾日不見怎麼這蠢材變化如此之大,莫非是他在家中養病之時死記的嗎?不過在此時還能想到學業倒也難得,只不知他能不能解其真意?」
「崔破,雖然背的不錯,只是《道德經》博大精深,你可明白他的真意。今日將你的理解說來聽聽」崔知節和悅的說道
崔破也不多言逕自從第一章開始註解、闡說。此時這班同窗倒不再那麼吃驚,只覺得這「繡花枕頭」摔了一跤後大大的不同,繡花布套下面倒也不全是裝著青草。但是對崔知節而言簡直就是如遭雷擊,只聽崔破侃侃而言者與自己當日所授似是而非,相異之處乍聽之下只覺匪夷所思,再細一思量卻也是闡發「道德」微義,自能成一家之言。最怪異處是對這些學說自己卻全無印象,這對於自詡學富五車的崔知節實在是不小的打擊。
但得崔破一一講完,竟已是個多時辰了。崔知節深深底盯了他兩眼也不多言讓他坐了續講起《逍遙游》來。中午下學之後,他叫住崔破只說讓他斷中〈唐人吃午飯》之後到自己的書房一趟。崔破暗一尋思心道「壞了」
他如何不知崔知節單獨找他的緣由,適才他所闡發的《道德經》乃是後世旅美學者陳鼓應選編的本子,雖然與唐時一樣都是以晉朝王弼的《老子注》為底本,但是卻博采王安石等諸家之長並雜以許多現代學術研究之心得加注,評定而成,可謂集大成之作。那崔知節如何能知?況且又是自己這個平日裡於學業上蠢笨之極的人說出口來,愈發的惹人疑慮。只不知該如何才能找個理由說的圓滿。
當下心中一邊沉思一邊向飯堂走去,路過院側那竹枝繁葉茂的桃樹時,忽然聽到一聲「崔破」的叫聲,當下也不在意逕自行去,只走到幾步開外時方才醒悟開來原來叫的是自己。微微苦笑後轉過頭來看到的是一個身著淡黃羅衫,上著明黃小翻毛裌襖的十二三歲小姑娘,她的頭髮仿吐蕃式樣紮成許多小辮兒,轉頭之間小辮飄灑飛舞襯著那如畫的眉目可愛之極,一時竟看的呆了。那小女孩兒見到他的呆樣一時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崔破此時方才醒悟過來不由心下暗道:「真像一個大布娃娃」卻聽到她輕輕說道:「表哥,那日我害的你受傷,聽說你傷的很重,現在都大好了嗎?我娘已經重重責罰過我了,我也很難過的!這幾天飯也吃不好,小白也沒心思去餵,你…你原諒我好嗎?
崔破這才想到這就是使自己出現於此地的「罪魁禍首」盧思容。其父盧駟儀出身於山東望族盧氏,娶當代崔家家主崔知禮小妹為妻。兩人婚後琴瑟和鳴,育此一女思容。不久盧思容得授從七品上階扶風縣令,惜不久即遭吐蕃入長安之亂而為亂軍所擄,不知所終。
因盧崔氏無子,寄人籬下雖不缺衣食,也吃不住許多的冷嘲熱諷,夫妻情深又不願別嫁他人,崔知禮自幼疼惜小妹遂將她母子接了回來與自己一家住在一起。唐代風氣開放,並不過於拘限女子也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大防。崔家族規既有規定女子八歲後必須至學中唸書,目的倒不在制舉而是重在學禮。至一十三歲時方纔還家。由此思容也就在這族學中上課。崔破此時那裡會與她計較這些,又見她小臉紅撲撲的,真真可愛,一時間憐意大生如對鄰家小妹般伸出手去撫摩她的小辮兒,輕輕說道:「你看表哥不是很好嗎!表哥不怪你。你呀!快去餵小白,它要瘦了我的罪過可就大了。卻不見小思容說話,只低著頭擰著衣角,桃花也似的小臉愈發的紅了。
「小姑娘知道害羞了」崔破心下想到。卻不知以他此時十四歲的年紀真顯得老氣橫秋了些。不再多說只輕輕拍了拍思容的肩膀吃飯去了。待他行的遠了思容方才抬起頭來,望著遠去的那僅著一襲粗布白衣的背影出神,只覺今日的崔破不再是崔破,而自己也不是自己。只等到臉上的紅暈都褪盡了方才扭頭去了。
當此之時,一陣春風吹著那滿樹的桃花,落英繽紛,一片片一瓣瓣恍如少女心中最純真的夢。
崔破到的飯堂也就七八個人,那些有錢人家中午都有人從城中送來或於別業中由隨侍的家人取火另做。似崔破這般家貧需要要吃族中免費供應的僅僅幾人而已,由於他以前實在不堪,性格卑瑣,就是這些同病相憐之人也是瞧他不起,故而無人與他搭話。崔破樂得清閒,草草食畢,便來到崔知節書房。心懷疑慮的他早已在此等候。無奈之下崔破也只能將路上草草想好的一個理由拿來應局。無論崔知節怎麼問,他只是一口咬定當日臥榻養病之時,閒急無聊去讀《道德經》,屋外有一遊方道士經過,聽見誦讀之聲,叩門請進之後與他聊天並為之講經中微言大義。至於姓甚名誰,道號如何一概不知。那崔知節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也便放他自去。
此後一段時日,崔破只是每日裡聽先生講書,餘暇之時便自崔知節處借書來讀,要不就是臨帖習字,逐漸之間繁體豎排版式書的閱讀亦逐漸習慣,只是字上實在是進境緩慢,但這也急不來。只是在在崔知節及同窗眼中這個昔日的繡花枕頭實在有了太多的變化,往日的頑劣再也不見分毫,多了幾許沉穩,雖然只是十四歲的年齡卻已經透出絲絲的書卷氣息。崔凌一度撩撥於他,奈何無人接招,久了也無趣。崔破終於過了一段安寧的日子,只是由於他的心態跟他接觸的人也愈少,只有小思容每每凝望他匆匆來去的孤單背影,想要與他說話,終究害羞而不能。
兩月之後的一個晚上,崔破正在房中看書,忽然聽人傳話說師長相招,心下雖然詫異萬分倒也不敢怠慢,整過衣衫疾步來到崔知節宅第。穿過照壁只見老師正陪著一個一個道人跪坐於堂上敘話,看來正是在等自己。入堂見禮坐定之後,崔破抬頭細一打量,只見那道人身著月白道袍,一頭黑髮中夾雜著點點霜絲挽成一個道髻,清俊的臉上張著一對狹長的丹風眼,三綹長鬚垂於頜下。雖是跪坐在那裡,卻飄飄然有出塵之意。一時間崔破對他大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