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走進昭陽殿的時候,夜已深了,他驚訝地看到陳著。自打病倒後,陳嬌的身體比以前差了不少,偶爾他若來得晚了,陳嬌肯定是挺不住先睡了,像現在這樣這麼晚還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書是極少的。
「怎麼還不睡?」劉徹走到陳嬌身側,問道,「在看什麼?」
陳嬌放下書,看著劉徹,說道:「在看《治安策》。」
「《治安策》?」劉徹眉毛一挑,看著陳嬌說道,「我倒不知道,你也會看這些。」
「只是看著,比較心有慼慼罷了。」陳嬌拿起書籍,說道,「比如說,這一段,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劉徹的眼神隨著陳嬌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而逐漸變化,當最後一個也字落定,他的神情終於轉為平靜。他說道:「你知道了。」
「我從不曾期望月關將來能繼承什麼皇位,這一點,很早以前就和你說明了。」陳嬌直視著劉徹說道,「可是他還太小,不到離開父母的時候。你真的打算分封諸王嗎?
劉徹站起身。向外走了幾步,轉過身來,說道:「其實,朕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要面對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來得比預料得要更快一些,而為首之人竟然會是去病。」
陳嬌沒有答話,只靜靜地聽著。
「如果朝廷在實施推恩令地同時。又不停冊封新的諸王,那麼推恩令的存在,就變得毫無意義了。朕何嘗不知道分封之害,只是,世人朝臣都以分封為常理。有人領頭要求分封後,朕卻不允。」劉徹頓了頓。說道,「這樣,就難免會多出很多,心思搖擺之徒。而朕並不想看到,朝臣們都為奪嫡之爭而無心做事的局面。」
陳嬌悠悠歎了口氣,說道:「這個難堪的局面,是因為我和月關,對嗎?」
徹擺手道,「不是因為你們。而是太多人不聽話,太多人還未及等朕老去。就開始考慮他們的退路。從古至今,太少做臣子的人明白。他們效命的是皇帝而不是下一任地皇帝,所以總有人。自作聰明。」
「朕不打算繼續實行分封,如果可以,朕會在朕的手中,將分封之制廢除,讓子孫後代不必再受此制之苦。」劉徹淡淡地說道,「但是,那需要時間。需要很多時間。」劉徹說罷,走到陳嬌身邊。握住她的手,說道:「此事。朕心中自有考量。你不必擔心,朕絕對不會讓月關離開你的。」
陳嬌見他心中都有計量了,也便歎了口氣,說道:「既然你心中有數,那就好。」
……
霍光替霍去病擦去了額頭的汗水,眉頭不禁緊鎖,想著大夫離去時,說的什麼嘔血之症,全因心結引起。看著一直以來是支柱般存在地哥哥,忽然間倒下,他心中的惶急不安實在很難形容,無論他如何早熟,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是因為紀大哥嗎?霍光靠在扶手上,想著。隔了這麼久,大哥為什麼又忽然想起了紀大哥的事?還特意找了當時的那些人來詢問?剛才下人來報說,他離府之後,是去了長平侯府。難道是和長平侯起了什麼衝突嗎?許許多多的線團在腦子裡繞著,霍光終於昏昏睡去。
待他再度醒來,卻發現自己身上批了一件中衣,而霍去病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悚然一驚,正想呼喊,就看到霍去病站在窗邊,正向外看著。感覺到霍光醒來,他轉過頭來,充滿血絲的雙眼洩露了一夜未眠的事實。
霍光不禁張大了嘴巴,結結巴巴道:「哥,你的頭髮,你的頭髮……」
一宿未眠,霍去病地頭髮竟然全白了。白髮童顏,一如傳說中一夜白頭的伍子胥。
「全白了,是嗎?」霍去病平靜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霍光焦急道,「我馬上去請大夫。」
「不必了,小光。」霍去病說道,「不必請大夫。我沒事。」
「可是……」
「我白髮地事情,沒必要到處說。從今天開始,冠軍侯府,閉門謝客,我誰也不想見。」霍去病說道,「若是衛家的人來說,你替我打發了便是。」
……
「去病知道了?」陳掌皺起眉頭,說道。
衛伉聳了聳肩,說道:「看來事情地確如此。」
「他是怎麼知道的?過去半年,他從未懷疑過,怎麼會忽然之間就……」陳掌有些不安地踱步道。
「也許是公孫姨丈哪裡做的不夠乾淨吧。」衛伉看向公孫賀,說道。
「不太可能。」公孫賀說道,「所有知情之人,早已死於當時。他不可能知道的。」
「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陳掌說道,「此事不問清楚,我總有些不安。」
「想弄清楚,估計也不能指望霍去病。」衛伉說道,「我爹一早已去他府上,他說身染重病,閉門謝客,連我爹都不見,更別說我們這些人了。」
「……」陳掌想了想,說道,「那我讓他娘親自去一趟,問問看。」
「也或者是姨丈你想多了。」衛伉說道,「當時的事,我們雖然做得嚴密,能瞞得過陳家人。可霍去病畢竟還是我們這頭的,他若仔細打探,怕也瞞他不住。」
「小心些,總是好些。」
……
「去病病了?」劉徹聽到楊得意依律報上來的話,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堪堪昨日才在自己地面前,態度強硬地要求分封的霍去病怎麼就忽然病了。
「說是還病得不輕呢。」楊得意說道,「據說,長平侯,陳詹事等都輪番去他府裡拜訪過了,卻全吃了閉門羹。」
劉徹不解地摸著下巴,不明白那個素來對朝政不敢興趣地去病為什麼在忽然插手封王之議後,又忽然病倒了。莫非也學會了某些老狐狸的稱病避風的老招數嗎?
「罷了。派太醫令前去探視一番,再來回報朕吧。」劉徹揮了揮衣袖,說道。關於封王之事,他早已有了決斷。正是要乘著這一次,看清楚朝中群臣的心態,霍去病
開,倒也好省得他行差踏錯,徒惹他不快。
事情果然如劉徹預想的那般,在他將封王之議,暫時擱置後,就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在上奏中提及此時,這當中渾水摸魚者有之,別有居心者有之,全為公心者亦有之。劉徹卻只冷笑著,將奏折一一收入袖底。事情一直喧鬧了一個多月,劉徹才終於在朝議之上,做了定論。
「元狩五年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廣陵王,匡為燕王,諸王年幼,皆留京,不就國。」
這就是朝臣眼中劉徹猶疑了一個月後,做出的決定。在許多人眼中,是這位素來強硬的皇帝對掌控著軍權,勢力正甚的後族的妥協,似乎也標誌著太子之位的徹底穩固。可是只有一直以來十分親近劉徹的李希和張湯才明白,寄望劉徹懂得什麼叫妥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劉徹也曾經向竇太后,向竇家妥協後,那一次的妥協甚至長達六年之久,而他最終的報復卻將竇家連根拔起,而進朝堂之上,早已不復見竇家人的蹤跡。
……
「陛下已做出了決斷了。」衛青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霍去病,說道,「去病,你還要倔到何時?」
霍去病轉過頭,看著衛青,發現他也明顯蒼老了不少。
衛青挺著腰,看著霍去病,說道:「去病,衛家人是你地血緣至親。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這個家,因你姨娘而起,到如今,為了保住它,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要學著改變自己。」
「舅舅是叫我忘記紀稹的死,徹底成為一個衛家人。對嗎?」霍去病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我從來就只是半個衛家人。不像舅舅你,不像衛表弟,我姓霍。」
衛青看著霍去病的表情,說道:「那又如何?那一日。你無法面對兒的質問,就是你無法忍心讓整個衛家去給紀稹做陪葬。只此一點,那也便夠了。去病,不是只有你,要為了衛家犧牲袍澤之義。相信舅舅,一切終究會過去的。」
「噤口不言此事,已是我最終的底線了。」霍去病說道,「如今,封王之事也定了。我已為衛家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夠了。也希望舅舅和爹能記得當日答應我的話。」
衛青見他應承絕對不會再提及此事。不由得欣喜,以為霍去病想通了。便又問道:「那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此事?是什麼外人發覺了嗎?」
「……我累了。舅舅請回吧。」霍去病轉過頭,說道。
「去病!」衛青還想再說什麼。見霍去病這姿態,只歎了口氣,轉身離去。只道霍去病既然想通了,那麼他總歸有時間勸說他說出來。
霍光見衛青離開了,便走到房中,看霍去病怔怔地看著茶水,便上前說道:「哥,人都送走了。怎麼還不休息?」
霍去病如夢初醒地看著霍光,開口說道:「小光啊。」
霍光從一旁拿了個披風披在霍去病身上。說道:「大夫說大哥你身子虛,要好好休息。剛才見長平侯,一定讓你傷神了,快別發呆了,去休息吧。」
霍去病撫摸著肩上地披風,說道:「不知不覺,你也長到這麼大了。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了,當初帶你來長安的時候,你還那麼小。」
霍光不明白霍去病為什麼忽然提及當年事,只疑惑地看著霍去病。
霍去病摸了摸他的頭,說道:「以後,好好照顧你自己和兒,知道嗎?」
「哥,你說什麼啊?」霍光甩開心中的慌亂,忙說道,「我們不是都有你照顧嗎?」
霍去病也不再說話,只笑了笑,說道:「小光,我想一個人待著,你回自己房裡休息吧。」
光雖然不放心,但是他向來不會違逆霍去病意思,因此也只能懷著滿腹心事轉身離去。
「小光。」霍去病忽然又開口說道,「陛下雖然是個嚴厲的君主,但是卻也同時是個很念舊情的。你以後若出仕,心中不要有太多雜念,盡心盡力做好他交待地事情,自然可以避禍。衛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能不沾染就別沾染吧,反正你本就和衛家沒什麼關係。」
霍光聽到這般指點,心中驚悚,他轉過頭,看到霍去病神色淡然,便也覺得自己不好小題大做,便應道:「是,哥。」
……
「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
第二日,霍光是在下人的驚呼中被鬧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道:「出什麼事了?」
「侯爺,侯爺不見了!」
只這一句,就立刻將霍光的睡意全部打飛了。他匆匆披上外衣,跑到霍去病的房中,只見床榻兩側整齊擺放著數把斷劍,可以看出那是兩相交錯砍斷的。那些都是霍去病曾經心愛的佩劍,有皇帝賞賜的,有他自己收集的,有好友如紀稹等贈送地,如今都已被折成兩段,放在地上。而案上則放著幾方大印,那是驃騎將軍權利的象徵,如今也被安靜地遺棄在几案上。
霍光看著這滿室地整齊有致,心中有了幾許不祥預感,他慌忙道:「派人在府中找過了嗎?派人去宮裡,長平侯府、詹事府等地方問過了嗎?」
「府裡都已找過了。」管家答道,「其他大人府上倒還沒有。」
「還不快派人去打聽。」霍光喊道,「也許,也許,大哥他只是去別的地方走走罷了。」
「是家忙不迭地答應。
「還有。別忘了去食為天也看看,也許在那裡也不一定。」
霍光派去衛青、陳掌府上地人都沒能尋到霍去病,當衛家人也加入了尋找後,他們搜遍了整個長安,依然沒能找到霍去病。半個月後,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霍去病走了,並且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
「呵呵。無法捨棄家人,又如何面對朋友,所以選擇了逃避嗎?」得到消息的那一天,劉姍撫摸著小指上的綠寶石戒指笑了,「到頭來,也沒說出我,是打算把衛家的命運交到我手中嗎?給自己的好友留了一個昭雪的機會啊。」
「既然你這麼想,那麼我到底,應該怎麼應對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