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殿
「你說母后出宮了?」劉徹有些錯愕的望著衛子夫,手中的書簡不覺掉落。
「是的。臣妾剛才到長樂宮給母后請安,結果母后和余常侍都不在那裡。」衛子夫答道,神色也很是惶恐,「臣妾已經問過太醫令了,他說,母后之前召見過他,確定了自己的身體情況才出行的。只是,宮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
「朕知道了。」劉徹略略思索便明白了母親的去向,他立刻站起身,打算外出。
「皇上,你要去哪裡?」衛子夫一步一趨的跟在劉徹身後說道,「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召見主父大人,為他送行嗎?」
聽到這裡,劉徹停下腳步,轉身道:「子夫,你代朕見他吧。」
「什麼?」衛子夫一愣,劉徹極少給她和朝廷公卿相處的機會,這次竟然焦急的下了這種命令。
「你代朕告訴他,好自為之。」劉徹眼神陰冷得讓衛子夫發毛,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和自己說的,還是和主父偃說的。
「朕先走,你就這麼和他說,他會知道的。」劉徹話一說完,便風風火火的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給衛子夫。
站在宣室殿的門口,看著劉徹遠去,衛子夫一臉的驚異不定許久,終於她咬了咬牙,回身對伺候在一邊的依依說道:「依依,你去請李敢將軍到椒房殿,就說本宮有事問他。」
依第一次看到衛子夫如此神色,心中一跳,竟然不看她的臉色。
當劉徹策馬趕到余莊之時,正好看到王娡在余信的攙扶下,步下台階。劉徹自馬上躍下,衝著台階上的王娡喊道:「母后!」
「徹兒,你來了。」王娡看著猶自喘氣不止的兒子,微微一笑。
「母后,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不通知一聲就……」劉徹幾乎是在大吼。
「徹兒,冷靜點。這不像你。」王娡臉色未變,看著兒子,輕輕吐出一句話,立刻止住了馬上就要爆發的劉徹。等到劉徹把湧到嘴邊的言辭都吞了回去,呼吸和表情都漸漸趨於平緩,她才又開口說道,「你不放心母后嗎?還是不放心阿嬌?」
「朕,」劉徹一時語塞,一路上他狂奔而來的時候,腦中根本無暇思考這些,如今驟然被母親一問,竟然連自己也答不出來。
「徹兒,經歷過余明之死,很多事情,母后看透了。」王娡一眼就看出了劉徹的迷惘,她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阿嬌,有她自己的命運。她和母后終究不同。」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來到劉徹的身前,指著他的胸口,說道,「但願,你能早一日明白,自己的心。」
劉徹輕輕抓住王娡的手,說道:「娘,告訴我,阿嬌的命運。」
王娡聽到這句話,抬頭望著劉徹,發現那許久未見的脆弱竟然會重現在如今的他臉上。她心中幽幽歎了口氣,說道:「為娘不知道,從她離開長門宮的那天,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
「母后不會把余明的那份書簡給你,也不願你從阿嬌那裡得到它。因為,母后不能讓你和母后一樣,一生被那樣的東西所愚弄。」王娡說完,從劉徹身邊走過,緩緩向自己方才乘坐的馬車走去。
馬車的聲音漸漸遠去,劉徹終於慢慢向台階上走去,來到余明的墓前,他不意外的在那裡看到一抹白影,他安靜的站在她身後沒有出聲,眼神死死盯著墓碑,眼神清冷。
陳嬌傻傻的看著墓碑,腦中不斷回想著剛才從王娡那裡知道的那些事情。就算知道歷史的走向,終究還是會被愚弄嗎?陳嬌心中如是想著。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她始終有著一絲逃避的心理,不願意面對,自己已經成為阿嬌的事實。如今,人又回到了大漢皇家為她構築的牢籠中,結果,終究還是沒能逃掉。
難道命運真的是不可更改的?陳嬌雙手緊握,狠狠的一咬牙,心中說道,不,她和他一樣,不一樣。而且遼東城的出現就表示歷史已經不一樣了,不是嗎?即使必須重新回來面對漢武帝,自己也不一定要回到長門宮的。
想到這裡,陳嬌深吸一口氣,精神放鬆下來之後,才發現剛才開始的高度緊張使得她全身疲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陳嬌真的覺得自己累了,很不雅的伸了個大懶腰,轉身打算回去。結果一轉身就看到劉徹正一臉陰沉的望著自己,手頓時僵在半空,白色的袖子隨風飄著。
兩人愣愣的對視了好一會兒,陳嬌忙收回手,跪了下來,可惜衝力太大害得她幾乎要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狼狽的收回前傾的上半身,她說道:「見過皇上。」
過了許久,面前人還是沒有反應,陳嬌小心的抬起頭,用眼角的餘光偷瞄了一眼,卻驚訝的發現劉徹正看著自己,雖然他嘴角微翹,似乎在笑的樣子,但是陳嬌卻分明感覺到了他身上傳來的強烈的悲傷感。
「阿嬌,」劉徹伸手扶起她,看著一直半低著頭的陳嬌,終於半帶著輕歎說道,「你從前是不會給朕行如此大禮的。」語音寂寥。
陳嬌整個人僵直在劉徹懷中,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對她來說,劉徹是一個太陌生的存在,而阿嬌和劉徹,又似乎不該是那麼陌生的。熟悉的陌生人,這是現在的他們。陳嬌心中想著。
「太后,和你說了什麼?」劉徹看她沉默不語,便繼續問道。
「沒有,太后只是和我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陳嬌微微推開劉徹,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說道,「皇上,皇上可還記得,當日阿嬌說過的話?昨日種種昨日死。」這最後一句話,果然讓劉徹乖乖鬆開了手。
「你……」劉徹看著眼前這個直視著自己眼睛的阿嬌,有一種感覺彷彿是從前的那個阿嬌又回來,除了阿嬌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另有一個女子有如此的勇氣,這樣看著自己。
「皇上,我不記得你。」陳嬌直視著劉徹說道。剛才那一瞬間,她就已經想明白,自己曾經在劉徹面前說過那些「大逆不道」的話,而當時化名王贄的劉徹並沒有懲罰自己,那麼這種陌生人的相處模式,並不會觸犯到劉徹的逆鱗,而自己也無需再想該以什麼方式面對這個陌生的夫君。
「你想說什麼?」劉徹彷彿已經平靜了下來,沒有因為陳嬌的這句話而勃然大怒。
「從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並不是一回事。我希望,皇上能夠明白。」陳嬌斟酌著字句說道,「從前的阿嬌,很傻,她跟不上你的腳步。現在的阿嬌,不見得比那時候聰明,但是……」說到這裡,陳嬌停下來,看著劉徹,清澈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訴劉徹她的未盡之意,她已經不想再那麼辛辛苦苦地去追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
劉徹忽然心中一痛,彷彿自己失去了一樣很珍貴的東西。
「臣李敢叩見娘娘!」李敢被人匆匆從建章宮喚來,心中有些驚疑不定,這位衛皇后可不同於陳皇后,是從來不主動召見外臣的,這次召見不知有什麼事情。
「李將軍請起。」衛子夫右手輕抬,示意他起身。
「謝娘娘!」
「李將軍,你身為御林軍統領,皇上出行,一切安全應該是由你來負責的吧。」衛子夫面沉入水的問道。
「是的,娘娘。」李敢應道。
「那麼,本宮問你,皇上近幾日的行蹤,你是否清楚?」衛子夫說道。
「臣……」李敢聽到這種詢問,頓時額上冒汗。
「本宮別無他意,只是關心皇上而已。」衛子夫站起身走到李敢身邊,說道,「李將軍,仲卿曾經和本宮說過,李將軍和令尊,勇武異常,都是我大漢的國之棟樑。如今,皇上有意漠北,實是你父子大展身手之時。」
「娘娘,臣不敢當。」李敢馬上聽出了衛子夫言中的利誘之意,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位隱居深宮的皇后忽然如此關心皇上的行蹤,必然是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之事。如今,衛皇后的態度,讓李敢莫名的想起他的前任,如今身在長門宮中的陳皇后。莫非,又是一場糾葛不清的宮中爭寵。
衛子夫看著低頭垂面不敢直視自己的李敢,眼睛微微一轉,對著一旁的依依說道:「依依,據兒現在應該醒了。你去替本宮抱來。」
依依應聲而去,睡得正香甜的劉據被人抱來送到衛子夫手中。衛子夫抱著孩子,進一步靠近李敢,問道:「李將軍,現在可以告訴本宮,皇上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了嗎?」
劉據此時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忽然睜開眼睛,直望著李敢。李敢看著劉據滴溜溜直轉的眼珠,心中矛盾,作為大漢朝的將軍,他必須完全忠於皇帝,從這個角度來說自然是不能透露皇帝的行蹤的。但是,眼前人是目下還深受寵愛的衛皇后,而她的兒子是皇帝唯一的皇子,衛青勇武精明,前程大有可期之處,衛家姻親,陳掌,公孫賀皆深受皇帝寵信。衛家,得罪不得。
「回娘娘,皇上近幾次出宮,臣並未獲准隨行。臣最後一次隨皇上出宮,是去茂陵邑拜訪彭城煤行的陳皎。」李敢終於說道。
「陳皎。」衛子夫重複道,腦中忽然想起那一日,卓文君在殿中所說的話。
「臣妾的夫君,近來希望能夠迎娶茂陵邑的一位民女為妻。所以,臣婦心神恍惚之下,才會殿前失儀。」
「此人正是茂陵邑,彭城煤行的主人,陳皎。」
陳皎?她是誰?衛子夫陷入沉思之中,這時,無人理會的劉據忽然大哭起來,瞬間將衛子夫喚醒,她微微一笑,伸手輕拍著兒子的背,說道:「李將軍今日的坦白,來日必有所報。」隨即揮了揮手道,「你退下吧。」
「是!」李敢沉聲應道,離開椒房殿之後,他才敢伸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方纔那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裡,他幾乎被這位看似柔弱的皇后壓得喘不過氣來。
而此際的衛子夫,神色淡然的對身邊的宮女吩咐道:「你派個人去詹事府,就說諸邑公主想請去病入宮玩,請詹事夫人帶去病來。」
「是,娘娘。」
「長門宮,你不想回去?」劉徹的聲音澀澀的。
「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陳嬌淡淡念道,「皇上覺得,那樣的日子,我應該回去繼續過嗎?」
「阿嬌,你這是怨我嗎?」劉徹微微踏了一步,想要靠近陳嬌。
陳嬌立刻警覺地退了一步,隨即劉徹臉上的神情讓她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反應太過了。她勉強鎮定道:「皇上,我說過,今非昔比,我和從前不一樣了。這首詩,只是我在整理從前的東西時發現的,也許是從前的那個阿嬌在長門宮的感覺。」
「你出宮之後,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劉徹放下半懸在空中的手說道。
「皇上是天下之主,難道查不出來嗎?」陳嬌反問道。她可沒有自信自己可以在這個千古一帝面前扯謊而不被識破。
「你說得沒錯。朕,一定會查出來。」劉徹雙手一握,轉身離去。
陳嬌看著劉徹離去,大大喘了一口氣,總算暫時是不用回長門宮了。
長安城東南,灞橋
主父偃在朝中一貫沒有什麼人緣,此番離京自然也沒有什麼人來送行,他僅帶著幾個家人,單身赴任。眼看灞橋將近,主父偃瞇起眼睛,不意外的看到了不遠處的柳樹下有一抹白色的人影。
「李賢弟,別來無恙。」主父偃看著李希笑道。
「主父兄。」李希看著主父偃神色複雜。
「從前賢弟潛於民間,你我二人難以把酒言歡。如今你我同朝為官,沒想到也難有敘舊的機會。」主父偃淡淡笑道。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主父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李希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富貴不回鄉如衣錦夜行。如今,我主父偃功成名顯數載,也該回鄉了。不是嗎?」主父偃哈哈大笑,毫不在意。
「主父兄,何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主父偃止住笑聲說道,「更何況,主父偃自認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如今也不過是借國事報私仇罷了。」
「如果,主父兄自認是求仁得仁,希無話可說。」李希有些驚訝。
「陳皇后和皇上如何?」主父偃問道。
「他們,皇上已經將她接到余莊之中了。」李希說道。
「是嗎?看來,今日皇上忽然讓衛皇后代替接見我,不是沒有理由啊。」主父偃正色道,「賢弟,當今皇上,定然會有重用你的那一天。屆時,陳皇后如果得寵,那將會是你最好的進身之階。」
「如今,說這些都還太早了。」李希搖了搖頭。
「是啊。都還太早。世事艱難,珍重!」
「你也是,珍重。」
主父偃的馬車從柳樹下緩緩離去,獨留下李希遙遙望著那漸漸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馬車。好半會兒,他才轉過身,望著長安城內高起宮闕,心中也是一陣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