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外的天空澄藍,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呈曲尺形的角樓如展翅欲飛的大鵬。身著著淺色侍婢服飾的少女們,在走廊間來來去去,音樂聲從椒房殿內緩緩傳出,引得一些好奇的宮女不住探頭向內張望。
一曲奏畢,一個軟軟的女聲問道:「文君,是這樣彈的嗎?」
「娘娘的箜篌彈得非常好。」卓文君臉上含笑,朝自己面前的衛皇后點了點頭。
「讓你見笑了。」衛子夫放下手中的箜篌,說道,「人說你是蜀中才女,果然名不虛傳呢。」
卓文君雖然出身商賈之家,卻是受過最好的禮儀教養的,她微微屈身,說道:「蜀中才俊無數,才女之名,文君不敢當。」
「文君過謙了。本宮聽仲卿說了,你們夫婦在馬通將軍壽辰時,共奏的那一曲,堪稱人間仙樂。」衛子夫將箜篌交到了宮女的手中,溫和的說道。
「人間仙樂,是過獎了。若說到這樂曲,那次宴會中,另有一人的表現也不在我們夫婦之下。」卓文君說道。
「這個仲卿也說了,他對那曲《精忠報國》讚不絕口呢。」衛子夫點了點頭,說道,「聽說,那女子還表演一曲,名喚《漢宮秋月》連仲卿那樣的武人,也聽出了其中的哀婉之意,可惜本宮似乎無福耳聞了。」語中儘是惋惜之意。
卓文君先是不解於衛皇后為何惋惜,稍後想了想,便明白了,皇宮重地自然不能隨意讓那等商人之女隨意進出,而這位衛皇后顯然不是會為了這麼點小事就奏請皇上批示的人,因此自然只能遺憾了。於是,她開口說道:「娘娘若有意,文君可以為娘娘演奏。」
「文君可以為本宮彈奏?」衛子夫咋然聽到這話,臉上的驚訝十分明顯。
「是的。」對卓文君來說,複製那樣一首樂曲自然不在話下,而且那日宴會結束後,她早已經在自己家中用古琴將《漢宮秋月》練習過數遍了。話音未落,她將古琴擺於几上,玉手微提,琴弦輕動,果然是那首《漢宮秋月》。
這首《漢宮秋月》對於衛子夫的震撼是空前的,《漢宮秋月》本就是一首表達後宮宮怨的曲子,當今世上如果說到這宮怨,身在宮中十數年的衛子夫恐怕是對此理解最為深刻的人了。這首曲子,讓她彷彿回到了當年被斥入冷宮的那一年,想到近來皇上新寵信的王夫人和李姬,她不由得更加苦悶。卓文君一曲奏畢,卻發現衛子夫眼神恍惚,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
「……後,皇后娘娘。」衛子夫從恍惚中醒來,發現卓文君正擔憂的望著她,心中一驚,強自鎮定的誇獎道,「真是首好曲子呢。」
「是啊。」卓文君雖然察覺到了衛子夫的心神不屬,卻也不敢揭破。稍後衛子夫故作無事,又和卓文君閒扯了些別的,而卓文君自然配合著說著。
「娘娘,娘娘,皇上朝這邊來了。」這時一個宮女從外間跑了進來。
「皇上來了?」衛子夫忙起身,她向卓文君笑了笑,說道,「司馬夫人,你先隨宮女到偏殿迴避吧。」
「是,娘娘。」
劉徹已是而立之年,但是順心如意的帝王生涯使得他近來越發的意氣風發。他扶起在殿外迎接的衛子夫,點頭嘉許,雖然近來他已經不獨寵於她,但是衛子夫溫婉的性子和謹慎的行事風格仍然讓他滿意。
衛子夫仰起頭,望著劉徹說道:「皇上怎麼來了?」
「仲卿出征在即,朕讓他來見見你。」劉徹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後的衛青,笑著步入殿內。
衛子夫緊隨著劉徹的腳步走入宮內,待到三人都坐定自己的位置,衛子夫方笑著對衛青說道:「仲卿此去,千萬小心啊。」
「承皇后娘娘關心。」衛青說道。
「此處沒有外人,你們姐弟也不必如此拘束。」劉徹笑了笑,說道,「據兒呢?怎麼不在這裡?」
衛子夫對這個兒子極為緊張,一貫親自教養。雖然劉徹已經為這個不滿一歲的太子建立了博望苑,但是劉徹每次進椒房殿都能看到他白白胖胖的小身影,這次難得沒看到,他不由得驚訝。
「今天司馬夫人入宮教臣妾箜篌,故而將據兒送到博望苑了。」衛子夫解釋道,「衛長在那裡陪著他呢。」衛長公主是衛子夫為劉徹生的第一個公主,今年已經14歲了,由她來照顧自己的幼弟,衛子夫自然要放心些。
「司馬夫人?可是鳳求凰的卓氏女?」劉徹聽到這個名字,想起了自己所欣賞的那個司馬相如當年出名的那件風流韻事。
「正是。」衛子夫也是一笑,說道,「今日見過這位司馬夫人之後,子夫才知道何謂才女呢。剛才她居然能夠將只聽過一次的曲子彈出來呢。」
「是嗎?」劉徹今天的心情顯然不錯,他說道,「那她現在回府了嗎?」
「不,尚在偏殿呢。」衛子夫說道,「臣妾讓她出來和皇上一見吧。」
劉徹點了點頭,衛子夫便向身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立刻機靈的退到偏殿請人。卓文君進殿後,向劉徹和衛青分別行禮,劉徹似乎對她的風範相當滿意,態度尚算和藹。
「文君,皇上有意欣賞你的琴藝。你為皇上奏一曲《精忠報國子夫如是說道,提醒卓文君需要彈奏的曲目。《漢宮秋月》雖然深得她心,卻不是能夠在皇帝面前彈奏的曲子,尤其是在她的宮殿中,一旦讓皇上認為身居皇后高位的她心有不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是,娘娘。」卓文君也是大家族出身,自然知道其中的玄妙,她笑了笑,說道,「不過這詞,文君唱來怕是不成樣子的。」
「若是司馬夫人不棄,青可以配合夫人。」衛青忽然開口道。
「仲卿,你會唱?」劉徹朝衛青挑了挑眉,衛青自建元二年為建章監以來,可以說一直在劉徹身邊,這十多年來,劉徹對他也算瞭解,沒想到,衛青居然還會唱歌。
「這,此曲不與別曲同。」衛青尷尬的說道。
「那,朕倒真的很有興趣了。」劉徹看著自己的小舅子,打趣道。
卓文君的琴藝自不消說,曲子的感覺更甚於當初在馬通府上,而配上衛青的吟唱,完完全全表達出了歌中的原意。劉徹由最初的不在意到最後被曲中之意完全震動了,當最後一句「堂堂大漢要讓四方來賀」唱畢時,劉徹不由得想起自己所主持的對匈奴的反擊完全結束後,所能得到的。
「好,好曲。」到最後連劉徹也不由得為之擊掌,他問道,「這曲子是長卿做的嗎?」劉徹對此曲甚有好感,想當然的認為是司馬相如所作,便如此問道。
「稟皇上,此曲並非相如所作,乃是茂陵一商賈之女所作。」卓文君答道。
「商賈之女?」劉徹聽到這話,微微一愣,隨即問道,「那仲卿是在何處聽到這曲子的?」
「回陛下,是在馬通將軍府上。」衛青說道,「陛下應記得前日是馬通將軍生辰,陛下親自令他宴請茂陵群豪,此女是其中之一,乃是彭城煤行的陳皎。」
「彭城煤行?」劉徹自然對這個煤行有印象,每年的冬天,皇宮都向這個煤行在長安的分店購買煤爐子。他笑著說道:「看來亦是一奇女子啊。」
然而對於劉徹來說,這種懂得歌舞樂器的女人,後宮中已經有太多太多,雖然這首歌是那麼的與眾不同,但是也不能讓他對這個女子有太大的興趣。此刻的他幾乎是將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對匈奴的反擊戰爭中。
他對衛子夫笑了笑說道:「你與仲卿好好聊聊,朕先走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離開,這對姐弟恐怕也說不上什麼心裡話。
「恭送皇上!」衛子夫、衛青、卓文君在身後恭送他離去。
而此時的茂陵邑,陳府內。陳嬌正和李希對視著。
「姐夫,」頭一次,陳嬌覺得這聲姐夫,叫的如此艱難。
「李希當不起。」李希搖了搖頭,說道,「娘娘,過去兩年是李希狂妄了。」
陳嬌心中一跳,沒想到李希會這麼明白的將事情挑明。
「姐夫,為什麼要讓人到廣陵來抓我?」
「娘娘,到如今,這重要嗎?」
「是的,已經不重要了。」陳嬌心中有些難受,沒想到李希已經不願意和她坦誠相對了。
「希今日現身,只是因為有些事情要和娘娘說清楚。」李希淡淡的說道,「娘娘身份尊貴,希高攀不起。」
「娘娘特意讓人抓住莊昕想來也不過是為了引李希出來,說明為什麼不對身在江都王府的你施以援手,是嗎?」李希慢慢踱步走到大廳門口,說道,「娘娘,李家就如同影子,一旦遇到了陽光就必須迴避。所以,從你在江都王府求見江都王的那一刻起,李家就已經無力再保護你了。」
「我以為……」
「娘娘,」李希打斷了她的話,「李希並不是萬能的。李希今日和娘娘說這一切,絕對是推心置腹的,娘娘不必有什麼疑慮。李家上下對娘娘的心,並未改變,但是李家的很多事情,是不宜讓朝廷知曉的,希必須保護自己的家人,請娘娘諒解。」
「那今後呢?」陳嬌忍住難受,開口問道。
「娘娘若有所托,希定當盡力而為,但是,若無必要,還是少聯繫吧。」
「姐夫。」陳嬌雖然這段時間以來隱隱猜到了李希的決定,甚至還有過更糟糕的猜想,但是真正面對的那一刻,眼淚仍然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李希忍住前上為她拭淚的衝動,強逼著自己站在原地,繼續說道,「屬於娘娘的東西,今日李希已經送回。而遼東城的事情,李希也會為娘娘料理乾淨,絕對不會讓朝廷察覺希和娘娘的關係的。但是,娘娘今後的路,請恕李希不能相陪。」
「姐夫,」陳嬌淚眼模糊的看著不遠處的李希,冠帶依舊,這個身上帶著溫和氣質的男人,扶著她走過了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的時光,如今卻用一張依舊溫和笑容和她一直以來熟悉的溫柔的笑容,淡淡的拒絕了她伸出的手。
「娘娘,李希不可能陪伴娘娘一輩子的,有些路只能是娘娘自己走過。」
李希這句話彷彿將廳內的室溫降低了好幾度,讓陳嬌再也說不話來,一片沉默之中,唯有陳嬌強忍著的咽嗚聲。
許久許久之後,陳嬌終於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紅著眼眶對李希說道:「李先生,你隨嗣之去帶莊昕走吧。」
莊昕並沒有受多大的折磨,身上的傷也多是他抵抗郭嗣之時留下的,當李希出現在他面前,深愧於沒有完成任務的他,難堪的低下了頭。
「莊昕,隨我走吧。」李希彎腰扶起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說了聲,「你做的很好。」
李希領著莊昕慢慢的走到大門口,即將踏出之際,又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自己妹妹可能在今後一段時間獨自生活的地方。
這時,陳嬌從大廳中跑出,衝到李希身邊,抱著他,說道:「姐夫,謝謝你!你陪嬌嬌走過的路,嬌嬌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說完,含淚的眼最後深深看了李希一眼,方才轉身離去。
李希看著她如同蝴蝶般飛去的衣裙,長長歎了一口氣,才對身旁的莊昕說道:「走吧。」
離開之後,他們並沒有乘馬車,而是一路步行,走出了茂陵邑。莊昕看著李希近乎自虐的苦行,不由得開口說道:「少爺,你若是捨不得,我們可以去接小姐回來。」
「莊昕,」李希搖了搖頭,「這是她的命。從我決定出仕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留下她。」
「皇上,是一位明主,更是一位不可以隨意欺瞞的人。從前,我在暗,他在明,很多事情我還有緩轉的餘地。一旦,我出仕為官,而嬌嬌又一直在我身邊,一旦被皇上得知,我們李家滅門之禍,就在眼前。江都王之事,是她離開的一個契機。」
「那為何不和娘娘解釋清楚呢?」
「我特意引官差到廣陵去抓她,已經在她心中種下了疑惑的種子。這一路上,沒有我們相伴的她,過得如何你也看到。只有在沒有了依靠之後,她才會努力去捕捉每一個可以為自己所用的人,每一個件可以利用的事。只要她對我還存在著一絲的不信任,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來向我求助的。且不說,她將來是否會引起皇上的注意,縱使是她獨自在茂陵邑管理彭城煤行,這種不依靠別人獨自處事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何況,嬌嬌在馬府的表現你親眼看到了,你認為這樣下去,皇上有可能不注意到她嗎?」
「莊昕,你曾經隨我訪遍名山大川。當我們在登山的時候,往往走到一半才發現山的險峻,所以走到半山腰時,我們決不能回頭看來路。嬌嬌現在正是如此,我不能給她退路,否則她一旦看到可以依靠的人,一定會軟弱下來的。」
「少爺,」莊昕看著李希臉上難掩心痛的表情,擔憂的開口問道。
「皇上和嬌嬌從前的事情,莊昕你應該也很清楚。嬌嬌如果要在如今的後宮中立足,有些手段,她是必須學會的。依靠他人是不可能保護得了她,當年的館陶長公主不能,今後的李希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