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風煙俱寂。
雲霧中,楓林玉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向下飛墜,神意谷裡白霧蒙蒙,雲朵就在身邊環繞晃動,三尺之內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自己和彩雲師姐冰涼的身體,雲霧和冷風在身邊呼嘯而過。
他感覺身上被湘天夢幾人咬出的傷口在撕裂增大,能感覺到鮮血不斷向外流淌,頭腦因此而一陣陣的眩暈,他在等待死亡。
懷裡彩雲師姐的身體已經冷卻了,變得有些僵硬,這讓楓林玉的心一陣陣抽搐,他低聲說道:“師姐,等等我,我馬上也來了……”
湘天彩雲當然不能回答他,只有雲朵中不知名的沙沙聲回蕩在楓林玉的耳邊,在他聽來,那就像是一種哭聲。
這谷顯然深不可測,楓林玉一直在下墜,卻總不見底。
一股奇怪的托力,又在他周圍升騰環繞,好像是一個氣旋,形成一個蓮花狀的突起,時而有山壁間伸出來的小松樹,將這股雲氣沖散,而楓林玉的下墜速度,也因此緩慢了不少。
可是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身上的血液流失得太多,昏迷是不可避免的。在他臨閉眼之前,他喃喃的說道:“彩雲師姐,就讓我們一起葬身在這谷底吧!”
眼前一黑,所有的一切不再真實。
兩個人的身體,如同風中漂浮的柳絮,在雲霧的陪伴之下,穿過星星的微光,在黑夜裡,一直下墜,向著天木山的禁地落去。
與此同時,天涯海飛花禪院。
正是早春時刻,雖然北地城此刻還是飛雪茫茫,但天涯海的迎春花已經開滿了整個小島。
到處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到處是忙著采集花蜜的蜜蜂。鼻端聞得的是各種花的芬芳,讓人不由自主的陶醉。
飛花禪院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也是取天涯島上“百花飛揚”的意境。
到了夏季,又會有夏季的各種花卉盛開,同樣,秋季冬季,這裡永遠是一個春的國度。寒冬在這裡沒有一絲影跡,可以說,這裡是一個人間的樂園。
然而,這裡同時也是一個人間的禁地,尤其是男子,絕少有人敢踏足這片聖土,即使是作為神女的信仰者,他們也只是跪在天涯海的彼岸,向著飛花禪院的方向遙遙參拜。
海外有仙山,悠然自得還,花香飄萬裡,明月伴女還,無為凡夫子,不得睹芳顏……
飛花禪院建在天涯島的最北端,依山傍海,清一色的白色建築。
東西兩邊是偏殿,是起居之所;正中是神女殿,供奉著歷代神女圖像;神女殿後面是修煉所,是飛花弟子們演習法術的所在;更往上一層的飛花山半山腰,有一座飛花閣,是現任神女的居住修煉之地。
此刻,林煙兒正跪在一面青絲帷幔之前,秀美絕倫的優雅臉龐上,彷如春風掠過池水一樣,起了一絲絲漣漪。
她用雖然輕聲、但卻異常堅定的音調說道:“師父,我想知道真相!”
帷幔後面,神女孿月古井無波的心湖同樣漣漪了一下,溫柔道:“傻孩子,該告訴你的師父都已經說了啊!”
“我想全部都知道!”
孿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說道:“作為神女,那就是你的全部了!”
“僅僅是那些?”
“不錯,在那場大地震當中,師父把你救回來,收你做了關門弟子……”孿月的聲音裡有著無限愛憐,“全心全意栽培你,希望你能接續我的事業……煙兒,你知道我在你身上放了多少心血嗎?”
“師父,我很感激你!”林煙兒眼角含淚,忽然抬高聲音說道:“可是沒有哥哥,今日我也只是楓葉之都外亂葬崗裡的一具,可憐的嬌小枯骨!”
青絲帷幔掀開,孿月身披白棉布衣走了出來,伸手扶起林煙兒,看了看她含淚的眼睛,卻默默無語。
“師父,既然當初你能把我救出來,為什麼不連哥哥一起也救了呢?”林煙兒的嘴唇顫抖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多年來一直埋在心裡的話。
“煙兒,事情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神女孿月轉身踱到窗前,看著山腳下怒放的迎春花,心裡忽然感覺將要失去一樣重要的東西,她不禁長歎道:“每個人的命運都是注定了的,何必一定要和老天抗爭呢!”
“我不相信!”一向溫柔的林煙兒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令孿月禁不住身體顫了一下。
“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
“師父,我去過子靈城了……”
“哦!”孿月心中暗自歎息,嘴上卻猶自問道:“你兩位師姐竟然沒有攔住你嗎?”
“我自己偷偷飛去的,半夜的時候……”
“煙兒,你怎麼可以這樣做,要知道,師父和師姐們都很相信你!”孿月責備她道。
“我如果不這樣做,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師父,那根本不是大地震!”
“哦,或許不是吧,災難過後我才趕到的!”孿月面上神色痛惜,為了培養一個神女,自己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
“師父,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導致子靈城變成了那個樣子?”林煙兒執拗的說道。
“煙兒,你在逼師父嗎?”孿月轉過身來,目光中已經有些冷峻。
“弟子不敢!”林煙兒低下頭去,輕聲道:“只是,這件事情不搞清楚,我永遠也無法突破那層情障!”
孿月臉上神色又變得柔和起來,撫摸著林煙兒的長發說道:“煙兒,有些話師父一直想對你說,可是又怕傷你的心……”
“師父,你說!”
“十年前,你還只是個小孩子,你哥哥也和你差不多年齡,你……”孿月斟酌了一下語言,“知恩圖報是一種美德,但是你有必要為這樣一段童年的感情而……要知道,你那時只是一個小孩子啊!”
林煙兒臉上顯出苦笑的表情,片刻後又變得幸福無比,慨然道:“師父,你永遠也無法明白那種感覺的!”
她知道在師父這裡再也問不出什麼來,行了一個禮,轉身走出去。
身後,孿月歎了一口氣:“這就是身犯情障的人嗎?我是不懂那種感覺,可是……煙兒,就是因為你太懂了啊!”
天空中一個閃電“哢嚓嚓”一聲劈了下來,神意谷內的一棵枯木立即猛烈燃燒,濃煙和雲霧糾結在一起,似乎是不死不休,整個山谷仿佛也要燃燒起來。
緊接著暴雨傾盆而下,在剛剛要燃燒起來的火焰上猛烈澆灌,而那火,卻並不服輸,依然劈哩啪啦的尋找著易燃的干木蔓延開去。
驚雷仿佛是在旁邊助威,一聲聲的加大音量,到後來簡直是要將天地震開,而閃電,也瘋了一樣的把整個天空映得白了起來,神意谷的雲霧因此而變得淡了一些,顯出平日終年難得一見的真面目。
而星星,此刻卻害怕的躲在深厚的雲層裡,再不肯出來一步。
一個炸雷猛的敲在地上一團漆黑的物體上,那東西動了動,發出了一聲呻吟,竟然是一個人。
不遠處,一塊山壁下猛然傳來一聲低吼,不知是什麼野獸,好像是聞到了生人的氣息,或者說是,聽到了那人的呻吟聲,它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向那段蠕動的物體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步走過去……
那物體正是楓林玉,他被雷聲驚醒,從昏迷當中睜開眼睛,顯然是很詫異,不知道人在死後是否還有意識,或者,竟然能再次睜開眼睛,這真是很奇怪的一種事情,如果是這樣,是否是另一個痛苦的開始呢。
過了好半天,他才不敢確定的呻吟道:“難道我還活著?”
他下意識的摸了摸懷裡,空空如也。
“彩雲師姐!”他一下子大叫了起來,猛的翻起身來,慌亂的四處翻動,卻哪裡還有湘天彩雲的影子。
而這時,他看到了一雙紅紅的眼睛。
那眼睛此刻也正在看著他。
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住了他整個心房,他知道,那是一只野獸。
“你吃了彩雲師姐的身體?”楓林玉看著那紅色的眼睛,幾乎是哭嚎著說道。
那紅色的眼睛晃了幾晃,向前移動了幾尺。
“是了,你吃了彩雲師姐,又想來吃我,是嗎?”楓林玉看著那紅色的眼睛,黑暗中,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怪物,不知道它有多大,是不是好戰殘忍?
他心裡現在只有一個想法:“這怪獸吃了彩雲師姐,師姐死了都落不下個全身——”
猛然,他瘋了一般的向前沖去,渾身的咬傷一起撕裂,他竟然感覺不到一點點疼痛。
那野獸也在同一時間向他撲來,一人一獸片刻間廝打在了一起。
楓林玉的意識已經不清,身上能用到的武器全都用上了,牙齒、手腳、頭錘、指甲……
那野獸身形並不是很大,楓林玉已經緊緊將它抱住,猛然,只覺身上一陣疼痛發緊,整個人幾乎窒息,野獸竟然用身體將他纏住。
楓林玉感覺那軀體當中似乎有一個人形,鼓鼓的、硬硬的。
“啊——你吃了師姐,你吃了師姐!”楓林玉發狂的大喊著,猛的低下頭去,也不知咬到了那野獸的什麼部位,牙齒一用力,撕下一塊血肉來。
野獸痛嘶一聲,軀體更加用力纏上楓林玉,越勒越緊。
楓林玉似乎沒有感覺,雙眼仿佛快要滴出血來,同樣緊緊反抱住那野獸,低下頭,一塊一塊的往下撕扯血肉。
一刻鍾前,他自己還被別人咬得渾身皮開肉綻,可是此刻,他也將懷中那野獸咬得慘嘶連連。
也不知過了多久,楓林玉感覺口中苦苦的,身上緊纏著的軀體放松開來,窒息的感覺消失,懷中緊抓著的那野獸已經一動不動了。
他吐出嘴裡的血肉,抬起頭來,如果此刻有人看到他的樣子,恐怕會被嚇死,那是一副染滿鮮血的、仇恨的、傷心欲絕的表情。
有這樣表情的人,可以不必在乎人世間的任何事情了。
猛然,天空中一道閃電亮了起來,雷聲一個接一個的劈了下來,整個天空仿佛都在震動,暴雨傾盆而下。
楓林玉一直仰著頭,讓雨水沖去自己臉上和身上的鮮血,雖然雨水打在他的傷口上無比疼痛,但他仿佛覺得這樣的自虐會讓心裡舒服一些。
他把緊抓著的野獸向前一推,就著閃電的白光一看,那是一只像蟒蛇一樣的爬行動物,身體渾圓而長條,前邊長著兩段如同魚鰭一樣的爪子,渾身布滿鱗片,頭上鼓著一個尖尖的小角。
楓林玉不認識這是什麼品種,他的眼光盯著野獸的腹部,那裡已經被自己咬的破裂開來,綠色的膽汁流了一地,楓林玉嘴中的苦味也是來自那裡。
他眼中淚水長流,猛然撲了上去,大叫道:“師姐,師姐啊——”
野獸的腹部是一個鼓鼓的人形,楓林玉想那可能是彩雲師姐的屍體被吞了下去。他雙手用力,就著那破裂的傷口狠狠撕扯。
怪獸的五髒六腑全都流了出來,腸子拖出了好遠。楓林玉摳住那人形肉體,拼命往出拉扯。
怪獸幾乎被他扯爛,那肉體也拽了出來。
驚雷怒劈,閃電暴閃,大雨擊打地面發出了轟隆的聲音,有無數怪聲在神意谷內此起彼伏。
楓林玉把那肉體從怪獸的腹內拽出來,抱上一個小山崗,哭叫著,心髒仿佛撕裂。閃電連續閃耀不停,山谷內亮如白晝,楓林玉悲傷欲絕。
看著那血肉模糊的身體,已經被怪獸消化得差不多,全身皮膚已經不在,只露出血淋淋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頭,根本看不清本來面目。
楓林玉認定了這段肉體是湘天彩雲——在他想來,神意谷內杳無人跡,只有自己和師姐落了下來,師姐已經不在,肯定是被這怪獸吃了。
他雙手拍地,歇斯底裡的大哭起來。
這哭聲混在轟鳴的雷聲當中,更加慘厲無比。
神意谷神秘莫測,其中有很多不知名的怪獸,聽到陌生的哭喊聲,它們也大聲嘶叫起來,並且逐漸向著楓林玉接近。
楓林玉哭了好久,然後開始用雙手在那地上亂刨——他要刨出一個坑來,來掩埋彩雲師姐。
土地經過大雨的沖刷變得泥濘柔軟,但薄薄的一層土壤下面卻是堅硬的巖石。
楓林玉此刻已經不知道疼痛為何物,他只是不斷的向下用力刨挖,指甲斷裂,鮮血淋漓,他卻惘然不顧,到得後來,終於知道這巖石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挖動的,他只得頹然的停下來。
而這時,在他周圍的山壁之下,已經圍滿了綠油油或者紅森森的眼睛,野獸們被他聲音吸引過來,既好奇又有些恐懼——它們在那生物的身上,感覺出了獸性的回歸。
楓林玉四下環顧一圈,心裡早不知道害怕了,他此刻倒是希望那些野獸撲上來將自己咬死。
但是野獸們顯然有所忌憚,況且不同的野獸之間也是壁壘分明,哪個也不願意第一個進攻。
楓林玉忽然想到,自己就算將彩雲師姐埋在這裡,恐怕也要被這些野獸挖出來。彩雲師姐死得如此之慘,到最後還要被野獸果腹……
他本來已經把那殘破不全的屍體放進了淺坑,想了一想又抱了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這樣抱著,四周的怪獸虎視眈眈,楓林玉茫然不覺,在怪獸的盯視之下一直向前走。那些怪獸尾隨在後面,舔食著屍體上流下的血跡。
楓林玉渾身的血跡被暴雨沖刷干淨,但是同時,被湘天夢等人咬開的傷口如同盛開的鮮花一樣,張著紅慘慘的小嘴,吮吸著與泥土混雜的髒水。
神意谷終年渺無人跡,長滿了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植物。
陽光充足的地方,野草足有半人多高,陰暗潮濕的角落則是苔蘚叢生,有些枯木被霹靂擊中燃燒起來,暴雨澆下又冒出濃濃黑煙,碎枝亂木糾纏交錯,有些地方草皮翻起,泥濘不堪。
楓林玉茫然的向前走著,谷內本來就沒有道路,他又不辨方向,走幾步就摔一下,還好他只是被人咬傷,並沒有受內傷,從神意峰上跌下來,竟然也奇怪的沒有跌死。
他沒有去考慮自己為何沒有死亡,心痛到極點,人往往會選擇逃避,不願意再去思考,這種現象表現到極端,人就會瘋掉。
楓林玉此刻已經接近瘋狂狀態。
他爬上懸崖,攀到山壁之上,最後翻出神意谷。
暴雨之中,湘天夢等人即使追上來,也難以立即就發現他,況且,還有無數怪獸跟在後面,掩蓋了他的痕跡。
就在他剛剛離開谷口,准備往山上爬去的時候,身後的一個怪獸終於發動。
一只獸撲上,將楓林玉壓在身下,楓林玉也不知哪裡來的精神,砰的一拳向那怪獸打去。
怪獸被他一拳擊得歪了歪頭,順勢叼住他懷裡的那團肉體,撕扯著向後跑去。
楓林玉精神渙散,處於瘋癲狀態,他唯一的注意力全在懷裡那堆肉體之上。
怪獸將肉體搶走,楓林玉立即紅了眼睛,向前猛竄幾步,一把抓住那怪獸的尾巴,張口就咬。
怪獸疼得一張嘴,肉體掉落下來。隨後的幾個怪獸撲上去,撕扯著將那肉體分開,一人叼起一塊,轉瞬間沒了影蹤。
楓林玉只覺心髒裡一陣翻動,也不知是疼痛還是憤怒,只是一個勁兒的大喊:“師姐,把師姐的屍體還給我,還給我!”
他瘋狂的站起身來,向著那群怪獸沖去,只要看到移動的物體,他就撲上去撕咬。隱藏在他體內的魔王獸性爆發,那些怪獸嚇的掉頭而去,片刻間沒有了影蹤。
雷聲更加響亮,閃電也更加頻繁明亮,暴雨肆無忌憚的澆在楓林玉的身上。
他從地上爬起來,仰頭向天,伸手分開貼在臉龐上的濕發。
“老天啊!”他大聲的慘號起來,如同一匹受傷的狼,“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他開始在山體上奔跑起來:“哈哈哈哈——”
他歇斯底裡的大笑著,一邊狂奔,一邊用力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我連師姐的屍體都保不住!”
他胡亂的揮舞著雙手,將頭發一縷縷的撕扯下來扔在地上,淚盡,繼之以血,但見閃電霹靂的天木山脈之間,楓林玉跌跌撞撞的向前奔跑,幾乎跑出三步就要摔倒在泥地裡。
大雨立刻將他身上的泥土沖掉,但是,山體上不僅是泥土,更多的是巖石。他早就將渾身摔得如同血葫蘆一般,雖然雨水很快也將鮮血沖洗干淨,但他身上的傷口卻開始受菌發炎,頭腦變得混沌,神經錯亂,發起高燒來。
但他依然不停下來,心中有一股不知是什麼樣的情感,激化成無比澎湃的精神亢奮,著他即使將腦殼摔壞,也絕不站定腳步。
其實他身體裡早已經沒有一絲力氣,雙腿麻木感覺已經不是自己的。全憑那股瘋癲的精神力,他足足在山間跑了三天。
大雨也不停不息的下了三天。
到第四天早晨的時候,他跑出天木山脈,昏倒在一條小溪裡。
血水將小溪染紅,然後流向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