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報》是個史無前例的新鮮事物,報紙上的批評指責更是新鮮事物,所以關於工部的反應,其實很多人都在看著,並準備作為一個研究樣板。這次是工部,下次說不定就輪到誰了。
工部後院尚書大堂旁邊側花廳中,工部三個堂上官,也就是尚書胡大人、左侍郎秦大人、右侍郎晁大人齊齊在座,手邊都有一份今日的《明理報》。是的,就是那在頭版頭條嘲笑工部對京師街道「無為而治三百年」的《明理報》。
此時胡老尚書和秦侍郎都未開口,只有晁侍郎憤然道:「我工部事務之繁瑣,在六部中也是位列前茅的!上下同仁兢兢業業,功勞苦勞皆有,豈容他人肆意抹黑詆毀!」
秦侍郎歎口氣,「報上所言雖然偏頗,但也是有幾分道理,京師街道現狀,吾輩難道還不清楚麼。若純屬捏造那倒不必擔憂了,但偏偏就似是而非的,叫外人看去好像很有理。無論如何,我工部也是京師街道的該管衙門,被抓住指責也不是沒有原因。」
晁侍郎不服道:「該辦的事情多了,吾輩精力卻是有限,只能擇其輕重緩急而行。誰能一個不漏的全部顧及辦好?街道事情內情複雜,又有很多淵源,哪是簡簡單單就能辦得了的?」
胡老尚書咳嗽幾聲,阻止了兩個侍郎繼續討論,「你們兩位爭論那些都是無用功,這張報紙已經傳開了,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應對。」
正在這時,忽有門官持名帖來報:「右檢校僉都御使李大人來訪。」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有點說曹操曹操到的意思啊。他們都可以肯定,李佑這次前來。必然也是為了報上之事而來的。老尚書便對門官發話:「有請!」
卻說李佑這次前來。自然是為了與工部「溝通」。按說他不必如此主動的,而且就算要溝通也不用親自前來,最多讓崔總編來一趟便足矣。但沒法子。報紙是草創,規矩也是草創,一切都要靠著他來立下標準。很多事情不得不親力親為。
李大人進了花廳,對著三人見過禮,在客位坐下。便聽到胡老尚書淡淡的問:「李大人所為何來?」
李佑笑了笑,「為報上語及工部之事而來,本官要就此說明。首先,請諸公知道,明理報以民意立足,就是要寫民情、發民聲、開民間之言路,為朝廷大政之參謀。昔年太祖皇帝聖諭也有過此等精神,故開民間上書之先河,本報便效仿一二。諸公以為此意如何?」
見三人都閉口不語。李佑只好繼續說下去:「所以。明理報上指責工部之事,並非本官或者本報中人對諸公有什麼私仇。只是反映民意而已。當前京城民眾對街道可謂是苦其久矣,本報便代為立言,還望諸公出於公心諒解。古語云,聞過則喜,擇其善者而從之,與諸公共勉。」
「當然,諸公若有不忿之意和苦衷,也不是沒有辦法。」李佑話頭一轉,道出真正來意:「本報既為民眾代言,但也對朝廷開放。諸公若有不一樣的想法,亦可撰文廣而告之,本報也能刊載。」
李佑本意,就是要引導工部做表率,為以後類似的事情立下規矩,所以這次就不收錢了,算是培育市場習慣。不然按照李佑心目中的價位,衙門刊文價格是最貴的,一千字要收五十兩銀子。
秦侍郎冷笑幾聲,「李大人這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無故發文責問本部,如今反而要本部再撰文去辯解,這是哪門子道理?莫非你立下了規矩,就一定要我們照著規矩去做麼?」
李佑勸解道:「秦大人不必如此激動,要正確對待輿論…」
未等李佑說完,秦侍郎又道:「即便要辯解,本部自當向天子奏明解釋,又何須你們明理報過問!」
李佑正要說什麼,旁邊另一位晁侍郎態度更加激烈,「此事有什麼好解釋的!既然本部如此不堪,我等一起向天子乞骸骨便是!就不勞李大人掛念了!」
兩個侍郎唇槍舌劍,並不給李佑臉面,在他們看來,這次真是李佑無事生非欺到頭上來,是可忍孰不可忍!胡尚書也並不阻攔,任由兩個副手咄咄逼人。
「諸公聽我一言,要正確對待輿論。」李佑並不生氣,苦口婆心勸道:「報紙是報紙,朝廷是朝廷,諸公豈可混為一談?報紙所言,只是代表民意議論而已,與朝廷無關,可以說這就不是官場的事情。那兩位打算向天子上奏,倒讓在下納悶不解,這是何意思?」
工部左右兩侍郎聽到李佑這番話,一起愕然無語。是的,報紙吵吵幾句,既不是奏折也不是科參,和任何官場程序都沒關係,他們又有什麼由頭向天子辯解或者請辭?
只能說他們看到報紙指責,沒有仿照先例的狀況下,下意識的按照被彈劾程序辦理了,卻忘了這壓根就不是官場中的事情。向天子進奏辯解,簡直是很莫名其妙的,又不是天子收了別人的彈章,也不是天子問責於自己。
歸根結底,這只是報紙上印了一篇文章而已,用得著興師動眾在朝堂上辯白麼?那反而顯得心虛。
看著兩個啞口無言的人,李佑老話重談道:「因而諸公想要上奏,那是不合時宜的,在下真心勸說一句,解鈴還須繫鈴人,最恰當的法子還是在本報刊文。」
秦侍郎與晁侍郎還是無語,如果這樣,就有點向《明理報》低頭的意思了,心理上一時接受不了。
自從李佑進來後,一直在沉默的老尚書突然發了話,「李大人,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夫忽然悟到了一些道理。」
李佑謙虛的說:「老大人有何見教?」
「據老夫所思,你這報紙,其實相當於街頭巷尾的議論,只不過是印在了紙面上傳給公眾看。既然說是紙面上的民意,與朝廷政務無干,對吾輩有何影響?任由指責,吾輩就是不理睬,又有什麼影響?難道你李大人還會從報紙上摘抄幾句,當成彈劾上奏麼?」
這老頭反應倒是挺快,李佑無奈道:「這不能,在下豈是那等捕風捉影的人…」
胡尚書端起茶杯,「李大人說正確對待輿論,想必就是如此罷。」
話外之音就是要逐客了,李佑搖搖頭,起身告辭。他心裡暗暗可惜,這趟沒有將胡尚書唬住。
不過要都像工部這般不在乎「輿論」,那他辛辛苦苦辦報紙還有什麼用處?所以李大人只好執行預案。出了工部,他對隨從吩咐道:「去十王府!」
半個時辰後見到歸德長公主,李佑又遭到一通嘮叨,主要是抱怨他這個「老師」太失職,影響了朱柳的幼兒教育。
忍過去後,李佑開口說:「今日前來,要與你講一講我在蘇州府時的故事。」
又又又是故弄玄虛,歸德長公主對此有點審美疲勞,但回想起來,即便如此,自己還是屢屢吃他的套路。喝口茶潤潤嗓子,慵懶的問道:「你在蘇州府有甚好講的?不會是要講你如何智斗石大人罷。」
「當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李佑驚喜道:「你怎麼猜到的?」
「你究竟想說什麼?快些。」長公主突然抬腿踢了李佑一腳。作為老夫老妻,李大人當然曉得這是某種暗號,春天到了。
「我在蘇州府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推官,之所以能與當時的石參政相鬥,所依賴的就是民意,說難聽點叫做劫持民意。」李佑簡潔明瞭的說:「現在天子眼前也有這麼一個機會…」
歸德千歲聽完後瞠目結舌,喃喃道:「你大費周章,就為的如此麼?你怎麼就能想到這些?如今我真相信你是爭權奪利的天才了。」
又一個翻身,長公主興奮的將李佑壓在身下,「不行!明理報今後要歸少府督辦!」
「你這女人太貪得無厭了!吃小爺我的教訓!」李佑奮然用力,重新回到了上面,低頭吃去…
次日就是大朝日,按慣例還有文華殿朝議。景和天子御殿升座,群臣禮拜完畢,便開始議論種種國事。
約摸一個時辰後,諸事已畢,天子突然垂詢道:「昨日的新報紙,眾卿可曾閱過?」
徐首輔代百官對答道:「兩種報紙,臣等皆看過。」
景和天子感慨道:「朕看了明理報首頁,甚是感慨。朕居於深宮,不想宮外民生還有如此艱難處。」
「陛下心存仁慈,此乃大明黎庶之福也!」徐首輔很公式化的答道。
景和天子從袖中掏出報紙,遞給旁邊內監,曉諭群臣道:「朝廷要正確對待輿論啊,朕在報紙上做了批示,工部接旨罷。」
批示?這是什麼?群臣面面相覷。現有奏章批答的固定程序裡,沒有報紙批示這種形式。
內監捧著報紙下了丹陛,工部胡尚書連忙上前接旨。他領了報紙低頭看去,上面寫著「著工部擬定辦理條陳上奏」,還蓋著鮮紅的天子寶璽大印。
這算怎麼一回事?這樣批示是合法聖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