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散後,絕大部分朝臣都出了午門向宮外散去,只有一小撮轉向東邊會極門,去文華殿參加朝議。
今天李佑便在這一小撮中,與別人的區別是,別人直接入殿等待陛下降臨。而他則在殿外等候,他現在又不當分票中書,文華殿對他來說,是非請莫入的地方。
不過也不只他一個人等候,還有熟人相伴,卻是國子監石祭酒以及福建道監察御史、辦報副總裁官孫一江。
李佑打過招呼後,便靜立不語。心裡暗暗想道,今天召見他們上殿,究竟為的何事?
想來想去,大概是為了他被彈劾「官員經商」的事情罷。不然最近也沒別的事和他這個閒散官員能扯上關係。
每次朝議,事情肯定不止一件,要輪到他李佑,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時間再長也得耐心等待。官員在規矩面前,沒有自由。
不知過了多久,李佑在百無聊賴中,正打算找廊下值守的錦衣衛閒聊,忽聽到殿上錦衣衛官傳喚道:「召石綸、李佑、孫一江等人入殿!」
三人連忙略微整理衣冠,趨步至殿內丹陛下,以大禮拜見天子。被賜平身後,聽得聖音垂詢道:「鴻臚寺尤和那日毀損吏部揭帖,究竟是何來龍去脈,是否有意?卿等三人皆是在場,可轉述當時狀況。」
原來是這個事!李佑很意外,對尤少卿的事情自己已經有了新想法,但還沒有來得及與別人做好溝通,卻沒想到居然現在就上殿議論此事。天子和重大佬也太閒了罷,這小破事也正經八百的在殿上討論。
話說前日吏部擬了本次大選名單呈報進宮中,這份名單中還真把尤大人安排成了廣西桂林府知府。
這當然引起了袁閣老的強烈不滿,頓時感到自己被藐視了,便言辭激烈的向天子進奏,要將名單駁斥回吏部。這尤和他不能不保,直接關係到他的臉面和威望。
袁閣老的態度又反過來引起了吏部尚書趙良仁的強烈不滿,認定這是某文華殿大學士擺不清自己位置。粗暴齤干涉吏部政務。桂林府那地方太邊荒了,一時找不到資歷足夠、又不得罪人的合適人選,正好這尤和撞上門來,也就順手拿尤大人填坑了。
於是乎,意想不到的,因為一個尤少卿為導火索,大明歷史上屢見不鮮的閣部之爭又小規模的上演了。
前文提到過,吏部乃六部之首。職責明確寫明是代天子處理銓政。地位與其它各部不同。而且是外朝唯一敢和內閣叫板的衙門,這也算是大明朝廷的傳統節目。
趙天官和袁閣老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一個說「尤大人公事勤勉。但驕狂跋扈行為有不謹處,應當外放以正綱紀。如有改正可日後再回京使用」;一個說「尤大人偶有無心之失,稍加誡勉即可。吏部外放數千里,分明是私心作祟,蓄意報復。」
最後焦又集中在那天尤和揉爛吏部公文時,究竟知道不知道公文內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兩個爺爺級大佬上了火氣掐架,天子左看右看也不好勸,無可奈何下諭讓在場的其他人今天上殿作證,要用事實說話。探求出真相,那輸得一方自然沒話可說。
這就是將石祭酒、李督學、孫御史人證三人組叫來的原因。三人組中。石祭酒級別最高,地位最尊,年紀最大,所以要先表態。
石大人是個正道人,不會公開的昧心說謊,所以沒有猶豫,當即對天子奏道:「當時純屬意外。尤大人實乃無心之過。」
石祭酒多年的品牌形象放在這裡,他說尤大人只是無心之過,殿中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相信了。這尤和看來確實不是依仗袁閣老撐腰驕狂跋扈。
袁閣老也稍微鬆了口氣。但問題在於,真相不一定正確,正確不一定是真相。故而還要聽聽別人的說法。
景和天子在寶座上望了望李佑。按說第二個發言的應該是他,但天子忽然有種「此乃利器不可輕啟」的感覺。為了消停事端。於是又將龍目轉向另一個辦報副總裁官孫御史,垂詢道:「你是孫一江?當日之事可曾目睹?」從剛才得知來意,孫御史心裡很是鬥爭了片刻。此時聽到天子詢問,他一咬牙答道:「當時李佑曾語及有關監生歷事之公務,尤大人越殂代皰在先,悍然毀損公文在後,言其驕狂跋扈並不虛假。」
孫御史的話很是精妙,與石祭酒的話細細比較,字面上並無相反意思,但卻偏偏就讓人感到其中含義是相反的,他這是要趕走尤少卿啊。
孫御史當然有足夠的理由趕走這個同為副總裁的同僚。其一,袁閣老一直有首輔野心,多年來與自己的靠山並不和諧,沒必要幫著袁閣老。
其二,他不想讓尤少卿繼續當副總裁,不然以後等到報紙升級,就多了一個競爭正官的對手。趕走尤少卿,即便再來一個新人副總裁,那資歷就比自己差了一。別小看這一,以後足以影響到轉正問題的。
人證三人組中,前兩個意思居然是相反的,真假不重要,態度決定一切。所以還是不能作出判斷和決定,也只能看第三個人如何說法了。
望向這第三個人,殿中大臣齊齊打起了精神,這可是李佑時間,精彩不容錯過。李佑表示哭笑不得,他根本沒想當焦。
大部分人包括趙天官在內,都是看熱鬧,唯有袁閣老與寥寥數人心急了。這事李佑就是始作俑者,他狗嘴裡怎麼可能吐出象牙?左都御史江辛岳以目視袁閣老,不知該如何辦。
雖然袁閣老兩年前就下了決心,堅決不親自出面和李佑進行「語言溝通」,免得屢屢自降身份的事情再次發生。但現在也只得毅然出列對天子奏道:「此事之中,李大人與尤大人一樣,都是當事人。故而難免心有偏私,做不得人證。」
袁閣老這話也算有道理,最多不過是帶了情緒。因為嚴格來說,當時事情是發生在李佑和尤少卿之間的,所以讓李佑作證顯然會有所偏頗,就是衙門斷案,也不能讓李佑來作證。
這時候,李佑突然開了口,也對天子奏道:「臣有所不服!袁閣老憑空妄加揣測,無緣無故斷定臣心有偏私,先將臣定為不可信之人,這等話語也是可以在陛下面前隨便說的嗎?若以此論,袁閣老才是真正心有偏私之人,所以才會說出如此武斷之言!」
袁閣老言之有理,李大人卻迅速抓住漏洞更有理,眾人不得不佩服,這等反應和口才確實機敏。
景和天子不禁感到頭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尤少卿的事情還沒有平息,眼看李佑和袁閣老又要因為隻言片語吵起來了。對這兩人的吵架歷史,他可是印象深刻的,想當初李佑第一次在朝廷中吵架,就是和袁閣老互相對罵。
總不能不讓李佑說話,不然豈不就等於認同了袁閣老所說的「李佑心有偏私」?景和天子考量片刻,問道:「當時狀況,李佑你可盡言之,以為旁照。」
袁閣老大驚失色,真要讓李佑議論此事,黑白顛倒都是小意思了!悔不及方才說話帶了情緒,讓李佑抓住了把柄。
李佑得到天子示意,便奏道:「當時臣與尤大人之間,臣也微有過錯,此後尤大人無意中才鑄下過錯,其實正如石祭酒所言,無心之失而已,亦不是重罪。」
此言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李佑這是要為尤少卿開脫?沒想到李佑居然如此寬宏大量不計前嫌,這是有史以來,李大人第一次為對手開脫吧?
袁閣老心中不知籌措了多少語言,準備在李佑之後駁斥回去,卻冷不丁聽到李佑幫著尤少卿說話,一時間愕然不已。難道狗嘴裡真能吐出象牙了?
吏部尚書趙天官也十分莫名其妙,雖然說一個尤少卿的去留,對他並非生死攸關的事情,但若是別人敢如此出爾反爾,定然要被他打入冷宮。
不過趙天官很瞭解李佑,出於信任知道李佑不會無的放矢。這幾句話絕對是有備而為,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暫時不清楚其目的何在。
李佑趁著別人驚愕時,偷偷給了趙天官一個眼色。沒法子,事情來的太突然了,之前缺乏充分的溝通和準備,只能連帶自己人都震住了。
早被吵得頭疼的景和天子大喜,這李佑真是體貼帝心,知道委曲自我息事寧人!不然以他的能力,早把尤少卿和袁閣老噴成渣了。
各有各的心思,出現了短暫的冷場,李佑覺得自己還應該說什麼。便轉身對著袁閣老,拱了拱手,非常誠懇的敦敦教導道:「本官以為,公事要有公心。做事說話力求秉公而行,不可以一己之好而武斷,以免出現錯判,更避免對他人的誤解。袁閣老以為然否?」
「言之有理!」袁閣老面無表情,在周圍各種詭異目光的注視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