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同質化的行業,譬如賣煤,又是集中在一片市場中,譬如阜成門外煤市,降價這種現象很容易雪崩,具有很強的連鎖反應。
而且這個連鎖反應同時有兩條。一是某家降了別人也得跟風,最終全降;二是價格也將一降再降,直到極限後大部分商家撐不住死掉。李佑知道這點,那些煤鋪掌櫃心裡也明白這點,會首葉老掌櫃對此更是很清楚。
被派出來扮演泰盛煤鋪夥計的韓宗根據自家老爺的指示,已經瞄準第三家目標了。他站在積壓十三萬斤煤炭的榮昌煤鋪外面,手舞足蹈嘴皮亂翻的對著一群客人宣講:
「買青天煤,做清白人!買黑心煤,幫黑心人!但我泰盛煤鋪還有善心煤!」
「一樣的四分銀子價錢,為什麼不去買我泰盛煤鋪的善心煤?行善積德,神明庇佑,來世好報,何樂而不為!」
「我們東家為了煤市與閹宦相鬥,以致被陷害丟官,人品難道還不可靠嗎?附贈煤票一張,明天可優先認購兩分銀子的青天煤!」
話還是那些話,套路還是那些套路,百試百靈就可以。對於正常人而言,不用太多考慮,掏錢一樣的話當然會選擇附加陰曹功德和青天煤煤票的選項。
榮昌煤鋪的大掌櫃站在韓宗身後,臉色已然發青,若非顧忌周圍有幾個晃來晃去的持械兵馬司官軍,早上前去將這個不長眼的小夥計打死打殘了!
韓宗嘴裡說著,眼睛卻偷偷瞥向大掌櫃,根據他在前兩家的經驗,這位大掌櫃將在三個呼吸之後,高喊出:「本店煤炭三分一斤!」
然而這次韓宗大爺失算了,此時卻有個小廝從遠處狂奔而來,彷彿後面有惡犬追趕似的。那小廝邊跑邊對兩旁店舖叫道:「老掌櫃說了!諸位大掌櫃暫停售賣!諸位大掌櫃暫停售賣!煤業公所裡見!煤業公所裡見!」
在景和九年年終的十二月十九日,阜成門外煤鋪聯盟時隔十天後首次開場售煤,不到一個時辰便出現大幅降價跡象….遂被緊急叫停。
午後。十六家煤鋪的掌櫃、管事又一次扎堆在煤業公所聚會,這已經是三天來的第三次了。
暫時沒人說話,大堂裡氛圍很壓抑,很憤懣,但又蔓延著躁動的氣息。
他們臉上徹底無光了,十六家共擁有幾百萬斤存煤的大煤鋪,十幾個少說也有十數年資歷的業界掌櫃,還有一個浸淫煤業五十年的老人為首。聯合起來發了盟誓後強行高價售煤。居然被一個商場後進輕而易舉的給破了,破的還是那麼輕鬆。
不能出售,那就只能繼續壓在手裡。繼續墊付著銀子,距離新年只有十一天了!且不說可能產生的形勢變化,就是他們也需要把銀子收回來過年!
終於有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寧靜。幽幽的問道:「昨日盟誓,言猶在耳,今日便有兩家帶頭降價,險些釀成大禍,該如何論處?」
十四道含意各式各樣的目光射向下首兩人,源豐煤鋪的田掌櫃與長慶煤鋪的孔掌櫃像活受氣的小媳婦,深深地低下了頭。心裡萬般的委屈,卻不知如何訴說。
這兩家,就是韓宗韓大爺假扮夥計。堵門攔截客人推銷能積攢陰德「善心煤」的頭兩家。
兩個掌櫃心裡不停地悲歎,他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共有有十六家鋪子呢,那李佑為何偏偏先找上他們?當時那場面,誰能頂得住?不降價的話,眼巴巴的一單生意也做不成,全都去買所謂的功德善心煤了!
榮昌煤鋪的大掌櫃心裡則慶幸不已,幸虧那泰盛煤鋪的掃把星夥計找到榮昌煤鋪時。葉老前輩果斷的傳出口信,讓所有煤鋪暫停售煤,不然他也要被迫降價並坐在這裡被審判了。
行業會首葉老掌櫃的目光在田掌櫃和孔掌櫃兩人之間來回逡巡,他一時也拿不主意。違反誓約按說應該處置,以儆傚尤。但他也知道,處置這兩家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引起人心思變反而未必是好事。
這時外面的僕役在大堂門口高聲稟報道:「泰盛煤鋪的東家李大官人與大掌櫃高先生來到!」
登時滿堂嘩然,這是特意過來看戲的嗎?
正在法治與人治之間糾結的葉老掌櫃卻悄悄地鬆了口氣,眾人注意力被引開了,兩家煤鋪降價的事便難得糊塗罷。當即招呼道:「請進來!」
隨後便見到位錦帽輕裘的年輕人昂首踏入大堂,氣勢威稜卓爾不群,正是新近下野經商的李佑李大官人。在場中許多人都是首次見到李佑,即便是敵意重重也不得不讚一聲「好人物」!
高掌櫃與有榮焉的緊隨在後,暗道三國故事中周倉侍候關聖人單刀赴會就是這光景罷?
李佑旁若無人的逕自走到葉老掌櫃面前,一言不發的負手而立。別人尚在莫名其妙時,直接與李佑面對面的葉老掌櫃卻懂了,這是叫他讓座。
眼下葉老掌櫃正坐在當中主座上,可現在李佑到了,那麼根據身份,自當換擁有終身官告的致仕縉紳李佑為主座。國朝禮法如此,老掌櫃無可奈何,起身到了左邊。
李佑在正中坐下,左右掃視幾遍,屋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他便開口道:「在下入主泰盛煤鋪數日,一直未曾與同業見過面。欣聞今日同業會聚,怎的未有告知在下?莫非如今煤市尚在開張的十七家中,沒了我泰盛煤鋪麼?」
在座眾人有得仰觀房梁,有得俯察地磚,對李佑的話充耳不聞,沒有應答的。不過對李佑的腹誹卻不少。明知道這聚會就是對付你的,你還偏偏跑過來裝傻,未免太有些不識趣了!
李佑見遇到冷場,在高掌櫃的指點下,又將目光投向源豐鋪的田掌櫃和長慶鋪的孔掌櫃,微微點頭示意。「這兩位想必就是田大掌櫃和孔大掌櫃了?聽說同業們對你們兩家甚為不滿?如果你們無意再從業,在下想要收購你們兩家的店舖,不知你們賣還是不賣?」
那兩人驚詫的對視一眼,別人也都感到很奇異。田掌櫃便婉拒道,「敝店為東主所有,等我等詢問過後再做計較。」
「得空你去問問!兩家店舖我都要了。」李佑答道。這又一次引起了大堂裡各大掌櫃的猜疑不定,同時收購兩家不算太小的煤鋪,至少要花萬兩白銀!這李佑真有這個錢?
李佑靜靜喝茶,冷眼旁觀。等眾人議論聲漸漸小了,他咳嗽一聲,忽然拋出了新的收購方案。「從今日起,我泰盛煤鋪向同業們收購煤炭,數量不限,有多少收多少!價格為每百斤二兩銀子!在下全部付給現銀!」
一石激起千層浪,李佑的表態讓眾人皆有駭然之感!整個大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們十六家存有四百萬斤煤,如果都以二兩價格賣與李佑,只怕李佑需要拿出八萬兩來購買!而且不是八萬兩賒賬,是八萬兩實實在在的銀子!
八萬兩對於煤市煤商而言,可謂是天文數字般的巨款,前文介紹過,普通煤鋪賬上周轉資金可能也就二三千兩,在座那十六家掌櫃手裡握有的現銀加起來,也是遠遠不如八萬兩的。
要知道,為了囤積這四百萬斤煤,一半早先運到的部分成本為一兩,另一半後運到的成本約摸二兩,此後西山礦主那邊再無存貨,變亂之下也就沒法採礦,所以煤炭供應斷掉了。總投入中,煤商投入三萬兩,參與內宦投入四萬兩,總共七萬兩,這已經近乎掏盡了家底。
而這李佑一個人坐在這裡,便輕輕鬆鬆便開口要付出八萬兩現銀,超過了十六家最大煤鋪和若干內宦的聯合資金。如果是真的,這財力堪稱是極其恐怖!怎能不讓在座的大掌櫃們震懾?
清醒過來後,忽然感到被戲弄的大掌櫃們紛紛出言質疑。
有人高叫道:「這不可能!」
也有人高叫道:「就算是晉商呂家也無法一口氣拿出八萬兩揮霍!」
甚至還有人高叫道:「這一定是欺騙我等!」
畢竟這太不可思議了。八成是李大官人虛張聲勢、故意唬人!
一個二十出頭又非超級巨商世家的人,怎麼可能開口就是八萬兩巨款。就算是借款,也沒有哪個富豪肯輕率地將如此大的數目借給李佑,至少他們是沒有耳聞過此事。
始終靜立在李大官人身後的高掌櫃站了出來,對眾人拱拱手後掏出一張單據,遞給旁邊人傳閱。登時湊過來五六個人圍住,伸長脖子細看單據內容。
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一份借款單,主要內容是:「京城棋盤街惠昌銀號借款十萬兩與泰盛煤鋪,以供收購煤鋪煤炭等開銷,半年後還款。」
十萬兩!前面的八萬兩眾人尚未消化,入目又是一個更巨大的數字,還沒有來得及琢磨惠昌銀號與李大官人的關係,先為這十萬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眾人齊齊恍惚失神,如果李佑真有調動如此龐大資金的能力,那麼若不惜代價的與他們打商戰特別是消耗戰,最後耗死他們不就是輕而易舉的麼?他們目前根本就沒有什麼現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