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的話,句句誅心。張吏目感到自己的心境在一剎那間被擊得粉碎,僅存的自尊瞬時消失到無影無蹤。
這也是他罪有應得了,單純靠著欺壓弱小者建立起來的自得與驕傲,即使打著律法名義,那也終究是沙灘樓閣,遲早會被更強大的勢力摧毀。在李大人面前,他也只是小人物而已。
李佑站起來,再也不看已經心死如灰的張吏目,指揮手下在大堂的廊下擺起座位,他親自坐於此處,監督手下執刑。
南城兵馬司所屬尚有百餘軍士,但都被各正副指揮帶出去巡視了,衙中只剩吏員十人和差役三十餘人。都被李大人下令人人杖責八十棍,然後扔到門外沿街示眾。
這些人也是李佑親眼所見到的,盤剝客商的主要執行者,在人民群眾心裡,狗腿子大概比幕後的主謀者更可恨。
對於打落水狗這樣的行為,人們群眾還是很喜聞樂見、積極踴躍的,李大人對此有信心。但如果你不給別人堅如鐵石的信心,別人憑什麼相信你?
李大人痛打吏員和差役並示眾,就是給正旅居南城的客商們看的,以此表達他強大的整頓意志和南城兵馬司垮台的風向,以此來吸引人們打落水狗。
以傳統習慣,一旦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沒罪也有罪了,道德是能取代律法的。李佑的做法,當然會徹底將南城兵馬司和南城察院搞臭,並讓朝廷有心人對此無話可說,於是李大人也就能順大勢而為了。
不要問為什麼。李佑上任以來就南城和中城對他的態度最冷淡。還是那句話作為上司有選擇疏遠的資本,但作為下屬,對上司疏遠,或者說不積極主動靠近就是原罪。有了原罪,那就不要抱怨上司給你小鞋穿。
殺了最不服管教的南城這隻雞,就是給其他四城、特別是中城的猴子們看的。不要以為他李佑上任以來馭下態度溫和,就代表著他李佑是吃素的……
閒話不提,李大人坐在廊下,旁邊燒起了火堆。他一邊吃附近酒家送來的酒食,一邊監視場中用刑。四十多人被執刑,每人八十棍要花不少時間。
剛用完酒食,便見南城兵馬司的萬指揮匆匆趕到。原來這萬指揮巡視外城城門,到了永定門時得到自家衙署生變的消息,便急忙回來
其實從他內心裡,不想面對李大人。但是他身為南城兵馬司正官,這都後院起火了不出面也說不過去,只能硬著頭皮前來。
「下官見過僉憲!」萬指揮立在台階下,向李佑拱手行禮*啟航文字*道。
李大人置若罔聞,視若無睹,眼神祇在院中一具具慘呼的身體上飄來飄去。任由萬指揮像個透明人一樣立在那裡,根本不用正眼去瞧。
這叫萬指揮十分尷尬,但也只能忍著。
崔師爺從屋裡出來,將手中一疊文書呈給東家稟報道:「幾名客商陳情都已錄好,此外大人特指的那名兵馬司吏員也仔細問過,並有所供述。他招認整個兵馬司都在參與勒索行商,由熟悉地面的張吏目主持此事兵馬司指揮和南城御史每月要分去三成收入。」
李佑聽了稟報,口中諷刺道:「厲害厲害,在天子腳下真將兵馬司變成了黑店,有東家,有掌櫃,有夥計。而且還多年沒有出過問題,若非偶然遇到,那就連本官這個上司也蒙在鼓裡!」
這諷刺看似李大人自言自語,但萬指揮忍不住,開口道:「僉憲大人」
「住口!」李佑厲聲呵斥道,「若非你是官身,本官手中也無上方劍,哪還有你站在這裡的資格!」
繼續掃視狼藕院落,要受刑的差役吏員已經不多了,棍子打斷了十來根,丟得滿院都是。此時,南城巡城御史邱大人也趕到兵馬司。
國朝初年,設巡城御史的目的就是為了節制監督兵馬司,演化到如今,說起這巡城御史和兵馬司,名為兩個衙門,實為上下。*清逸爾雅*雖然巡城御史是七品,兵馬司是六品,但仍以巡城御史為上。
也是國朝特殊的都察院差官體制在京城地面的體現,可類比於外地巡撫、巡按和布政使按察使的關係。
所以李大人報官職全稱,第一個是右檢校僉都御使,第二個才是提督五城兵馬司;報簡稱時,自稱為提督五城御史,最後落腳的重點又是御史兩個字。這都不是沒有原因的。
卻說南城邱御史穿過院落,走到階下,對李大人施禮後,聽到上面淡淡的說:「邱大人就等著被彈劾罷。」
邱御史當即抗辭道:「僉憲大人休要無事生非。」
卻說這邱御史在李僉憲上任後十分疏離,難道是不懂官場規矩麼?
但他也有他的苦衷,他是出自彭閣老一系,至於彭閣老和李佑之間關係的惡劣程度,整個京師官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若對李僉憲熱衷些,被誤解讀麻煩了。
特別是當前彭閣老風雨飄搖、形象漸衰的局面下,那已經不是正常情況,對很多事情更是敏感。只怕對李佑稍有善意,哪怕是正常往來,也要被別人亂猜亂想。
而起這巡城御史在都察院差使中,屬於短差和小差,任期只有一年。邱御史和宣課分司的陸大使一樣,都是年初上任,過完年就到期。
滿打滿算,算上過年假期,這還不到三個月。邱御史便覺得這時間不長,只要熬過這兩個多月,就可以脫離李僉憲節制,所以現在對李僉憲疏遠些也無所謂。
在邱御史想來,那李佑新官上任,短短幾個月內能理清頭緒就不錯了,想找線索整治別人,怎麼也得過幾個月等到熟悉情況後。到了那時,他早就另調往別處差使,與李佑沒關係了。
邱御史小算盤打得不錯,可惜終歸是小算盤。天時地利人和都已掌握,李大人怎會在乎他小小的垂死掙扎。
「無事生非?」李佑冷笑道:「本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你是說本官見聞都是假的?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本官只問你,兵馬司貪贓枉法、盤剝商家,你這南城巡城御史知情不知情?」
這語言陷阱,邱御史哪裡聽不出來。若答知情,那就是包庇遮掩,同為案犯;若答不知情,就是玩忽職守、昏昧失察。
李佑又逼問道:「究竟知情不知情?如果邱御史不肯答覆,那麼本官上奏時,只說邱御史在接受質詢時,不知道自己應該知情不知情,大概是正在等待某些人的指示。」
「下官不知情。」邱御史無奈答道。
李僉憲當即居高臨下,正氣凜然的訓斥道:「你身為風憲之官,號稱國家之台桓,最重要的職責便是糾劾監察!可你受朝廷重任巡視京師南城,眼皮子底下發生如此惡劣的貪贓枉法之事,卻說一個不知情!
如此昏庸不明的人,朝廷要你何用,須知對風憲官,失察就是最大的罪過!不將你這等尸位素餐的敗類清理出去,本官枉為提督五城御史!」
李佑罵完便神清氣爽,很久沒有這麼痛快淋漓了。冷不丁聽到一聲大吼:「李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無故害我!」
便見兵馬司萬指揮勢若瘋虎,一個箭步衝上台階,一手抓住了李大人的衣領,另一隻手抬起拳頭就要廝打。
官老爺談話,身邊差役離的都遠,一時救助不及。還好李大人反應靈敏,急忙後退閃避,不料用力過猛,外衣卻被扯開了,露出裡面的棉衣。
官員之間在大庭廣眾之下互毆不多見(不是沒有),滿院差役軍士吏員都看得呆住了。
單純論打架,年輕力壯、出身衙役的李佑一個能打三個萬指揮,但橫的也怕不要命的,」
眼下萬指揮睚眥欲裂、眼紅如血,渾然不要命撲上來,李*啟航文字*大人也只能冷靜的退避三舍。再說李大人前途遠大,還得顧及自己的體面和名聲。
可後面就是取暖的火堆,李佑一時無處躲避,便只好繞著火堆走,萬指揮也繞著火堆追。
離李佑最近的崔師爺瞧見手邊案子上有鍋碗,便手舉鐵鍋,狠命砸去,正中萬指揮腦袋。
月台上地方並不大,萬指揮被砸了頭,昏昏然一腳踩空,跌落在台階下,手舞足蹈仰天慘笑,口中叫道:「嘻嘻!好得很,好得很!」
李大人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況,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粗布外衣,立在颼颼涼風中久久無語,這姓萬的是被刺激瘋了?
動手將萬指揮打成失心瘋的崔師爺惶惶然,不會給自己惹出麻煩罷……他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沒想到手勁和準頭居然如此強大。
這不科學!自古以來,貪贓枉法被查處的,或許不少畏罪自殺,但從沒聽說過畏罪瘋魔的。心理素質如此之差,真不知是怎麼把自家兵馬司變成黑店的。
李佑搖搖頭,對邱御史道:「萬指揮失心瘋了,論人情難以再追究,罪名說不得都由你來承擔了。」
邱御史大怒,失職最多就是被貶去當知縣,但若更嚴重點就是罷官了。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心有餘悸的李大人又下意識的躲了躲。
卻見邱御史踢了還在傻笑的萬指揮幾腳,口中喝道:「你再裝下去,我就將你的外室和兒子都說出去,你以為能偷偷藏得住錢財不被罰贓麼!」
萬指揮從地面上鯉魚打挺,指著邱御史罵道:「不要臉皮的混賬!你家中表面清貧,其實暗中在南城開了錢鋪放債收息,真以為我也不知道麼?」
幸虧差役此時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及時趕到將兩位南城官員分開了,不然又是一場官員互毆。
兩人的發言都很不錯!李大人在心裡偷偷記下了關鍵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