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鬥在新明朝 第三集 四百一十章 一字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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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楊撫台搬出了欽差關防,請出了王命旗牌,李大人穿了天子賜服,抬了金鐵券,都是各自壓箱底的鎮衙之寶,都寄托了各自官爵的氣運。,網

    一時間大堂中彷彿風起雲湧、山雨欲來,冥冥中似有兩股氣勢激烈的交鋒碰撞。

    丁運使與高運同對視一眼,兩個天下最富有衙門的堂官居然生出幾絲自卑心理。

    沒有極品法寶和裝備的丁運使心中默默感歎道,要想在這方面與他們抗衡,必須將運庫裡的數十萬銀子搬過來炫耀,不如此撐不住場面啊。

    面對燒包華麗的李大人,楊撫台卻實在無語。他拿出封疆大吏的家什,是為了震懾本來不屬於他管的鹽運司,這李佑也不知受什麼刺激,吃飽了閒著將風頭攬過去,硬要來撐場子。

    你李佑本來就是本官正經的下屬,敲打你辦法多得是,需要大動干戈的請皇命旗牌來向你示威麼,真是有點自作多情。

    他確實很奇怪,自從他移駐揚州以來,李佑大體還是比較守尊卑、知進退,不像傳言中的那般囂張跋扈,今天為何一反常態的咄咄逼人?

    難道是本相畢露了?若是如此,那麼對他的猜疑果真是沒錯啊。

    其實下棋下到目前這個狀況,形勢並非楊撫台、鹽運司、李佑三方中任何一方所期望的。三方都不樂意見到,並感到很彆扭。

    鹽運司懷疑李佑背後的朝中勢力要動鹽政,同時忌憚李佑的戰鬥力,希望撫台來了後針對李大人去搶班奪權,而鹽運司則可以繼續偏安。畢竟李佑手裡的迎駕事務十分誘人,足以令任何一個有意在官場繼續發展的人動心。

    為此他們偷偷聯繫了已經公然投靠撫台的羅參政,挑動楊撫台去巡視行宮工地。

    撫台寄希望於李佑被朝廷安排去整飭鹽政,與鹽運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既可以輕易拉攏鹽運司,又可以導致李佑對迎駕事務自顧不暇,使他趁虛而入。

    為此他極力向朝廷推薦由李大人整飭鹽事。

    李大人最大的期待,便是讓楊撫台把鹽運司掀個底朝天,等天子南巡時好輕鬆摘取勝利果實。

    為此他前有一百零八條,後有按照楊撫台條件量身定做,建議朝廷派遣大臣巡視鹽業。

    互相算計了一個月,到了二月最後一天,階段性的結局卻沒讓每一個人滿意。大明的朝廷,玩平衡的功力是爐火純青的,現在這個樣子,讓朝廷很放心。

    御賜冠袍加身又背靠金鐵券的李佑與鹽運司兩人相對而坐,避免了位居最下首的命運。

    默然無聲中,楊撫台咳嗽一聲,先開口道:「本部院奉朝廷之命,整飭兩淮鹽法,今日將爾等召來,便為商議整飭條陳,也好早日功成,不負朝廷厚望。」

    丁運使目光垂地,「我運司多有不力,致使朝廷憂慮,中丞有何交待,我等照辦即是。」

    大明體制奉行重內輕外、以中馭外的原則,極重朝廷威權。朝廷的各種欽差和派差到了地方,在差事基本就是見官大一級。所以丁運使無論心裡做何想法,口頭須得周到了。

    楊撫台笑道:「本部院倒有個腹案,先不須遠勞。先在運司衙門查賬本,核庫銀,同時糾察鹽商不法之事,無論如何,按慣例總是該有這麼一遭的。」

    丁運使不置可否,查賬查庫銀不算什麼,鹽運司給出的賬目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有些事情,根本就是在這個賬目之外運轉的,查賬能查出什麼?

    「此事便有勞李大人費心了,你執掌江都縣,行事便利。」楊撫台分配任務道。這大概便是楊撫台的意思,叫李佑去充當先鋒。

    李佑冷哼一聲,毫不客氣一口否定了楊撫台的意見:「關於鹽事,老中丞久鎮兩淮,應當有所熟知才是,為何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條陳?」

    如果李佑沉默不語,只會令人納悶,言辭肆意才是正常。楊撫台不生氣,問道:「李大人又有何高見?」

    「鹽民灶戶開春開始煮鹽,日積月累積攢在鹽倉,到了秋季,綱商開始收鹽運鹽。也就是說,半年是產鹽之時,下半年是運鹽之時。下月是三月,正是開春產鹽之時,整飭鹽法,重點該在鹽場產地,清查煮鹽、入倉、盤剝、灶丁數目、鹽課司出納等弊政方為正理。」

    「下半年是運鹽時候,重點才是運司、綱商和儀真批驗所。敢問楊大人,現在去查運司、綱商,那麼什麼時間去查鹽場?」

    李大人大義凜然,道理十足,但他的真正意思,在座眾人聞絃歌而知雅意。

    兩淮鹽運司下轄淮安、泰州、通州三個分司,共計有三十個鹽場,數萬灶戶。這些鹽場背靠防海潮的范公堤,分佈於從海州到通州這段漫長的海岸。

    最關鍵的是,這些鹽場或許位於淮安府,或許位於通州,或許位於泰州,但可以確定,江都縣境內一個也沒有的,高郵州也沒有。

    換句話說,這些鹽場不在李大人的地盤,同時李大人作為江都縣實際的正堂官,沒有特殊情況,是不允許隨意出境的。

    所以,清查鹽場只能你總理整飭鹽法事楊大人親自出馬,或者在當地那幾個州府另請高明,他李大人是有心無力、不能助拳了。

    李佑這點小算盤,堂中各人誰都看得出來,而且這個小算盤與巡撫大人從江都縣開始的想法正好相對。

    清查鹽務,無非是三個地方,鹽運司所在的揚州城、產鹽的鹽場、檢驗外銷的儀真縣。李佑的理由,楊撫台豈能料不到?

    你當了!他裝作稍加思索樣子便道:「三月產季剛開始,而六七月才是去鹽場清查的最佳時候,當前還以揚州城為主的好,畢竟是兩淮鹽業的首腦之地。」

    李佑揮了揮繡有虯龍的大袖,趕走眼前的一隻蒼蠅,「本官不想與老中丞爭辯,免得傷了和氣。既然各有所見,那便奏朝廷,請朝廷定奪罷!」

    「你…」楊撫台覺得李佑這是威脅。這點小事也奏請朝廷,不怕被朝廷大佬罵成昏庸無能、尸位素餐麼?

    再說楊撫台目前對寫章本奏有點心理陰影,尤其是涉及到李佑的奏本,變數太多了,根本把握不住情況。

    更重要的是,奏請朝廷,再等批復,時間最少也是半個月後,李佑拖得起,他卻拖不起。天子三月大婚,然後南巡謁祖,到揚州時間大約是四月底,在此之前的時間委實不多。

    李佑當然可以拖一天算一天,忙於修行宮造園子蓋祠廟就可以了,但是楊大人想要有所表現,就不能無所事事的拖著。

    想至此,楊撫台覺得自己認準了李佑的脈絡,要麼是躲,要麼是拖。

    啪!巡撫大人拍案道:「李大人所言極是,那本部院便臨時調遣你去清查鹽場!」

    原來他在這裡等著…李佑張口反駁道:「下官乃是江都縣正堂,一縣之事繫於一身,無朝廷授權不得擅自離開縣境。故而老中丞的亂命有所不受!況且鹽場涉及淮安、揚州兩府,下官何德何能可以越界?此事非老中丞親往不可!」

    李佑說的一絲不錯,國朝體制裡,府縣正堂官絕對不可輕離縣境,否則就是罪行。凡是需要外出公幹的,要麼委託佐貳官,要麼委託胥吏。

    楊撫台立起身子,嚴肅的對著皇命旗牌行禮,此後又道:「本部院忝為總理整飭鹽法事,而你也被朝廷任用為整飭鹽法差事,這便是朝廷的授權,本部院自有臨機處斷之權。」

    又大喝一聲:「李佑聽令!本部院以總理整飭鹽法之名,調遣你這同為整飭鹽法差使去清查鹽場!」

    楊撫台這道命令幾近於聲色俱厲,氣氛陡然緊張萬分,宛如劍拔弩張。他與李佑繞了半天圈子,只為的是這一刻。

    鹽運司丁運使半晌無言,只在一旁看著楊撫台與李佑唇槍舌劍,越來越激烈,他除了得意還是得意。兩個差使如此內鬥,還能整飭出什麼花樣?

    高運同則想到一個很學術的問題。假設楊撫台擁有尚方寶劍,而李佑沒有文官身份,只是軍前抗命的部下武將,那麼楊撫台可以拿著尚方寶劍去斬擁有免死金牌的李佑嗎?是尚方寶劍大還是金鐵券大?想來想去很是糾結。

    丁運使忽然又記起,他任職八年,手腳主要都在規定產量之外的余鹽,若讓李佑去鹽場清查,說不定真會發現點什麼蛛絲馬跡。

    於是打圓場道:「李大人,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撫台給你兩個差事,總得選一個罷。你若覺得去鹽場會誤了江都縣公事,那不如選另一個。」

    李佑倚仗整飭鹽法差使身份,不耐煩的斥責道:「丁大人身為運司正堂,竟然如此糊塗!如今正是鹽商認領鹽引、繳納引課的季節,若本官去你們運司清查,再糾察鹽商,那人人自危之下,鹽引還銷的出去麼?誤了國家用度,你能擔責麼!」

    丁運使自以為去轉圜,卻招來李佑不領情的劈頭蓋臉訓斥,一氣不再說話。

    頂了巡撫,訓了運使,李佑仍不在意,無非感慨幾句朝廷賜予的虎皮挺好用…

    隨即他正一正冠服,輕笑幾聲,起身道:「既然如此話不投機,下官告辭了。」

    瞧著他轉身向外走,楊撫台不怒反喜,這是急眼了使性子罷。當即拍案斥道:「李佑你這是何意?先有抗命不尊,又有目無尊!撒潑耍賴不成體統!身為朝廷命官,豈有如此行事的,本部院要劾你一本!」

    李佑莫名其妙的說:「何來目無尊之說?」

    「本官總理整飭鹽法事,而你卻不聽差遣,一意孤行違抗命,敢不認罪麼?」

    李大人搖搖頭,「老中丞此言差矣。朝廷以你為總理整飭鹽法,讓下官兼理整飭鹽法事,從名稱來看,乃是讓你我根據權責各自整飭,下官在江都縣行事,老中丞在兩淮地區行事,並無從屬之分啊。」

    曾經混過內閣、官職多達三四十個字、差遣數目滿朝第一的李大人對各種差遣典制很熟悉,又怕眾人沒聽明白,解釋道:「如果以老中丞為主,下官為從,那麼下官的差事應當是協理整飭鹽法或者贊理整飭鹽法,可下官只是兼理整飭鹽法事,並無這個協或者贊字,所以與老中丞沒有從屬之意。」

    這也行?楊撫台沒有想到李佑突然玩起文字把戲,死摳幾個字眼硬解強辯,他不擅長此道,當即氣的要吐血。

    而且李佑這個兼理整飭鹽法事,還是他親自推薦的。當時楊撫台並不知道自己也被李佑推薦了,即將成為總理整飭鹽法事,只想著讓李佑獨當一面去,所以沒有用協理或者贊理這些標明輔助從屬的字眼。

    如今看來,有點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味了。誰知道這點小小的說不疏忽的漏洞,在這裡被李佑抓住了。不得不說,國朝文字博大精深…

    「老中丞如果需要人手,可以向朝廷另行奏請別人為從屬,協理老中丞整飭鹽法。至於當前,老中丞與下官各行其是,如有疑難各自向朝廷奏裁,如此而已。」最後李佑語氣平平的說。

    若非李佑身的鬥牛服和身後的金鐵券,就憑他五品身份,楊撫台早就利用皇命旗牌,先拿下關押,然後奏報朝廷了!楊撫台深吸一口氣,呵斥道:「純屬強詞奪理!本部院不予採用!」

    李佑輕描淡寫道:「如果撫台大人與下官對差事銜頭的想法有所不同,無法一致,那麼還是奏朝廷,請朝廷定奪罷!」

    又拿奏朝廷相威脅?那方才費盡口水議論半天,敢情都是胡鬧?楊撫台自持有涵養,但此刻真有些動怒了。

    難怪朝中老通信時警告說,不可與李佑鬥嘴,否則只怕要步那病故身亡的前首輔之後塵…楊大人忍不住問道:「既然你大可自行其是,那你今日到此作甚?」

    李佑彈了彈身灰塵,「下官見識短少,沒穿過御賜冠服,今日特意穿出來感受一下而已。同時想聽聽撫台有什麼意圖,也好更準確的為撫台分憂,如今下官可算瞭然於心了。」

    到此楊撫台發現,對自己的想法李佑八成已經摸透了,但李佑心內究竟怎麼想的,他卻一絲也不清楚。從這點看,不知不覺已然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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