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章汛期尾聲
此時站在大堤上洪水中的不只有李佑和海公公,還有其他太監、護陵衛軍士、陵戶壯丁。若祖陵被水淹了,太監作為皇帝家奴必然是被殉陵,護陵衛估計要解散發配,而陵戶的損失就是以後再沒有免去錢糧的優惠了。
形勢絕望之際,李大人令人震驚的跳水殉職了!然後洪水更令人震驚的開始退了!神乎其神!
用天人感應的迷信說法,李大人以身死節忠義無雙感天動地降服了洪水?
李佑帶來的護衛都是挑選出來的,個個熟識水性,又有軍法在前,此刻自然毫不猶豫的下水救人。冒著洪流湧動,七手八腳將還在掙扎的上司順著水面拖到了大堤上。
李大人氣喘吁吁,渾身濕漉漉的狼藉不堪,頭上官帽早不知去向,頭髮也已被水沖散,還有幾根水草應景的掛在肩膀上。雖然形象全無,猶自挺著偉岸的身軀對左右吼道:「本官無顏再去見聖上,救我作甚!」
可惜這些親衛都是粗人,沒讀過書,不知道如何響亮得體的應對。只能緊緊架住上司,言辭乏味的勸道:「鎮撫不要輕生…」
李佑大喝道:「祖宗龍脈毀於我手,為人臣者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自當捨身殉節!」
旁邊海公公從洪水消退的狂喜中清醒過來,從冥冥天意的震懾中回復,忽然耳中聽到李佑大喝,不用看便知又是一出賣弄忠義的文官把戲。他職業生涯前半段是在宮中度過,沒少見過這類場面。
可是這次也太神奇了,就算是把戲也是神一樣的把戲哪,難道老天也故意配合他麼,這豈不就成了天意?
帶著羨慕嫉妒,海公公上前對李佑道:「李大人不要輕言生死,大水已經開始退去了!」
算來算去皆成空的李大人太過於投入了,被救上岸後竟然沒有注意到水位。
他正沉浸在悲壯的心情中不能自拔,一邊把自己想像成死守睢陽的張巡,一邊醞釀新台詞,海公公這句彷彿如雷貫耳,使得李佑大吃一驚。
他幾乎不敢相信的低頭看去,入目處原本已經被洪水覆蓋的堤頂漸漸顯露了出來…
李佑真沒想到洪水居然這時候退去,巧合的離奇。其實他的本意只是要效仿另一個時空裡屢敗屢戰、屢次跳水的曾國藩而已,擺出殉節明志的架勢為自己博取最廣泛的同情和輿情支持。
然後所有責任都由那該死的王知州去承擔罷。他李佑可是明知祖陵遇險,明知責任關天,還敢滿腔熱血、勇於任事、奮不顧身的前來搶救!
這種時候是不能害怕「水太冷」的,不過怎麼剛跳了水洪水就退了,洪峰就這樣頂過去了?
李佑顧不上驚詫,大喜過望的振臂高呼:「我大明得天所佑,此乃祖宗神明顯靈了!」
你的意思是祖宗神明都為了你顯靈麼海公公心裡吐槽道,但只能微笑表示贊同。
他確實羨慕嫉妒,但不恨,因為海公公知道自己無法模仿的。文官是文官,太監是太監,各有各的行事準則,各有各的玩法。你一個太監可以潔身自好,可以當正人義士,但想學文官去故意刷名望,純屬找死,別忘了太監的本質是天子家奴。
大堤上水退去了,便點起了火堆烤火,李大人衣冠不整的坐在火邊與海公公繼續閒談。
兩人聯手與洪水苦戰數日,共同面臨過天塌地陷的巨大險情,又一起在絕望中掙扎過,所謂共患難也,關係倒是密切了幾分,說話也隨便起來,不再處處互相提防。
「大人你到底是知道了水位開始下降才跳水的,還是真不管不顧的跳了水?」
李佑不耐煩道:「你問了幾遍了?本官不像海公公你這般鐵口直斷,哪有未卜先知之明?」
別說他真不會提前知道,就算是提前知道洪水要退的這時候也得回答不知道,不然如何顯得他忠義驚天、洪水自退?光環越亮眼,朝廷賞賜也越重啊。
不過這次也真夠危險的,在絕望中苦苦掙扎的滋味可不好受,他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珍惜生命、遠離祖陵,今年汛期過後,這輩子他再也不到泗州這鬼地方了,而且以後看誰不順眼就叢恿他來泗州做官。
自學成才的水利專家海公公歎道:「汛期才剛剛過半,這回只是一次超出以往的大洪峰,下面怕是還會有新的洪峰…」
李佑迅速抬頭瞅了瞅遠處水面,又指著海公公鼻子叱道:「你閉嘴!」
他本不是迷信的人,但這次真的心有餘悸,不由得不迷信起來,擔心海公公又開始施展大預言術。
海公公也自抽耳光,主動轉移了話題道:「此次護陵有大功,李大人必受朝廷重賞啊。救下龍脈國運所在,這功勞僅次於擎天保駕了,國朝從未有先例,我倒是很好奇朝廷會如何賞賜大人。」
「老實說,本官也很好奇。」李佑實話實說道。是個很奇妙的功勞,妙就妙在,這既是一件大功卻不是破敵滅國這樣的大功,不會惹出功高震主之類的嫌疑和麻煩,但又不能不重賞。
「我猜不外乎封妻蔭子罷,或者賺個丹書鐵券…」
這些未來的美事李佑只在心裡想,卻謹慎的不願公然議論,因為傳出去不但敗壞形象,還有可能會惹是非。便打斷了海公公的議論,反問道:「你不也一樣,有此功勞,我看足以回宮中當個掌印太監,不知是哪個衙門的、」
「那不敢想,我沒有別的願望,只要能離開祖陵就心滿意足了。」
李佑奇道:「你如此迫切的想離開祖陵?甚至不惜坐視王知州幹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只為立功陞遷麼?」
李佑說的很含蓄,其實就是海公公縱容甚至是合謀,而不僅僅是坐視。
海公公想了想,便解釋道:「五年前發大水時,濕了祖陵神道,卻差點將我的心肝嚇出來,所以我才會刻意將近幾十年泗州水文著述存檔都翻閱了一遍。你可知道,一百多年前,洪澤距泗州足足有三十里,現今又如何?而且在一處不起眼地方,記載幾十年前有人丈量了泗州淮湖水域的水位和深度,我受此啟發,又暗中派人再次去丈量過,與幾十年前比較,結果令人心驚膽顫。」
「那時我便有一種感覺,祖陵有可能被湖水淹沒,就算不被淹沒,也太有可能進水了。一旦玄宮入了水,那我就要掉腦袋,所以守著祖陵就像等死,早點逃走才是正理。但別人並不覺得祖陵會被淹沒,若出於小心謹慎做出什麼舉動預防,那也不是功勞,便只好想著製造些險情立功了,卻沒想到李大人你橫插進來。」
最後海公公略帶唏噓道:「其實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
李佑笑道:「不要裝可憐了,你無非就是擔心本官坑害你。功勞足夠分的,你我要互相抬舉,待本官幫你美言幾句後,包你回宮任職。」
海公公搖手道:「其實我不想回宮,寧願在外鎮守圖一個逍遙自在。」
此後汛期仍然繼續著,不過再沒有如同九月中旬這般的險情了,一晃又過了幾日,進入了下旬。
這日李佑正在堤上散步時,忽有傳報,鳳陽巡撫楊大中丞已經從淮安府啟程,要來巡視泗州和祖陵!
這倒也正常,李佑不奇怪。關係到國運的龍脈出了如此大險情,楊巡撫怎麼也得親自來看看。但泗州地方官已經進了大牢,守陵太監海公公又不是地方官府中人,所以只能由李大人去出面迎接了。
迎接也有迎接的講究,在衙門駐地迎接,出城門迎接,到轄境邊界處迎接,分別代表不同等級的禮節。巡撫既是封疆大吏,名義上又是都察院派出的欽差體制,當然要用最高檔次的禮節。
不過李大人望著眼前的一片汪洋很是無語,哪裡是泗州城?哪裡是泗州邊界?又該去哪裡代表泗州迎接巡撫大人?
泗州城舊址與盱眙只有不到十里距離,泗州州衙也暫時搬遷到了盱眙避難。李佑想了想,決定直接去盱眙迎接楊巡撫,既合乎實際情況,又顯得出境迎接很恭敬。
起先,祖陵、泗州城、盱眙三個地方從西北向東南按順序排列,祖陵和盱眙地勢稍高在兩邊,泗州地勢低窪在中間。祖陵距離泗州不過十里,中間隔著河道,盱眙距離泗州十里都不到,中間也隔著河道。
辣手果決的李大人決了大堤,放任水位很高的洪澤湖水猛灌泗州,在祖陵和盱眙之間造出了一片寬達十幾里的水面。這片水面至今沒有隨著汛期末尾退去的徵兆,反而與洪澤湖連貫起來,成為了洪澤湖最南端的小小角落。
這時候汛期接近尾聲,水流不似起初那樣兇猛,李大人從祖陵岸邊乘船橫渡他親手造成的湖面,前往另一邊的盱眙。
船過泗州城舊址附近時,在洪水浸泡中堅挺了二十日的城門樓在李佑的視野中轟然垮塌,千年古城露在水面上的最後一個標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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