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知府羅星野低頭面對眼前這篇公文草稿,發了好一會兒的呆。這篇草稿不是別的,正是江都縣縣衙晁司吏通過內線得知後轉告給李佑的那篇。
羅知府很躊躇。前面這兩個月,他主動挑起的與李佑的一系列衝突還都在可控範圍內。但拿李佑沒有功名為借口搶奪縣試主考權的xing質比前面所有衝突都嚴重,這等於是直接侵奪縣衙的最重要權力。若眼前文稿經過簽押和蓋印變成了正式公文後,後果大概是不可控制的。
他當然明白,這種類似揭人傷疤的做法有可能會讓李大人喪失理智,能幹出什麼事來殊難預料。而且可以肯定,他將與李佑徹底撕破臉,甚至有可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值得做到如此地步麼?羅知府沉吟不語,反覆思索。忽有府衙禮房司吏急急求見,進了房中稟報道:「大老爺,縣衙那邊出了告示!江都縣試定於下月初十開考,從今日起縣衙禮房開始接受報名!」
羅知府微微驚訝,他還沒有將招數用出去,李佑那邊卻先有動作了,問道:「可曾有驗文到府衙?」
「未曾見得。」
國朝地方上下級衙門之間的公文有驗、申、詳、稟等幾種格式,驗文屬於上報備案文種。
江都縣考生很多,雖然比不上江南江西浙江一些地方,但也動輒有數千人參加,所特意建有科場,內有考棚若干,座位數千。
但這個科場是同在揚州城的府、縣衙門共使用的,府試、縣試都在這裡,誰要開考誰就用。所以按規矩,縣衙在舉行縣試之前,須得向府衙打個招呼。而這次江都縣卻不理府衙直接發了告示並開始縣試的前期工作。很不合常理。
羅知府冷哼一聲。不能再猶豫了,提筆重重在案上文稿裡簽押。
很快,有一封責令李大人交出縣試主考權力的行文發到縣衙。同時另一份關於江都縣縣試的告示出現在府衙外八字牆上。大意為:江都縣違背府衙關於縣試的諭示。所以縣衙告示無效。又因某人沒有主考資格,縣試由知府代為主考,請考童至府衙禮房報名。
這與縣衙告示針鋒相對,對比鮮明。觀者心裡都想道,現在上司有命,難道縣衙的告示真作廢了?
不過彷彿是示威似的,縣衙的告示不但沒有從外牆撤下,反而進一步張貼於揚州城大街小巷和城外四里八鄉田頭地尾。
這下人們都品出味道了,這是府衙和縣衙公開碰撞了!
一次縣試,卻有兩個衙門分別宣佈自己是主考。分別接受報名,最見多識廣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自從李縣尊到了江都縣,各種新鮮事真是層出不窮。
無關閒人看的是熱鬧,這官老爺也是人哪。置起氣來和咱小民爭家產沒什麼區別。但準備應考的讀書人卻頭疼了,去哪裡報名才好?
當然,寄籍的徽州人肯定不糾結,縣衙禁止他們報名的,所以他們直接去府衙報名就是,沒什麼好選擇的。
而江都縣本籍人則有點無所適從,兩邊各有各的優勢,比較起來難分高下。
府衙的優勢在於它畢竟是上司衙門。擁有種種壓制縣衙的權力,比縣衙權威更重。想必縣衙最後很難扛得住。再說過了縣試還得去參加知府主考的府試,如果去縣衙報名。僥倖中選後到了府試時被穿小鞋就傻眼了。
縣衙這邊也有其優勢。一是沒有競爭力很強的寄籍人士,過關比例高;
二是現官不如現管,江都縣衙就是那直接管著方圓百八十里的現管,自己身家都在縣衙管轄範圍內;
三是李縣尊是個很為本籍土著著想的官員,甘冒得罪鹽商風險驅逐寄籍之人。若背棄了縣衙去府衙報名,那就有點對不住良心,還有被輿論譴責的危險。
一山不容二虎,一場縣試更不可能分兩頭去考,但僵持幾天,府衙和縣衙各不相讓。滿城士紳民眾無不議論紛紛,誰也猜不出未來將會如何。
除了有一大批徽州人去府衙報名外,無論縣裡還是府裡,本籍人報名情況皆是寥寥無幾,大家都在觀望,反正離開考還有一個月,不用著急。
這些都在李佑的預料之中,他也不急,只有真正臨近了考試,局面才會火爆起來,現在還沒到時候。
除了縣試告示之外,揚州府衙與江都縣衙的戰爭在民眾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蔓延。
這日,李大人的三個師爺忽然一起到堂上訴苦。
崔師爺先道:「近日本縣上報覆核的刑名重案,全被府衙駁回重審,苦不堪言。」
周傑希也不甘人後的抱怨,「向府庫上解夏稅時,本縣屢受刁難,至今進展緩慢,簡直欺人太甚。」
最後莊師爺不緊不慢的稟道:「我縣上報的各種申詳公文,如同石沉大海,往下不知所措。」
雖然還是不明白羅知府為何屢屢主動啟釁,但是對於府尊的心態,李佑已經洞悉的十分清楚了。
這個姓羅的,無非就是倚仗府衙之勢而已,大概他覺得縣衙面對府衙先天不足,受此制約李縣尊奈何不了羅府尊,所以才會肆無忌憚的、蹬鼻子上臉的在公務上不斷生事罷。
一旦牽涉到公務,那就是府衙對縣衙,而不是羅星野對李佑了。兩個月前迎接海尚書時,羅知府還有和李佑單挑的心思,可最終被反擊到體無完膚慘不忍睹,這才吸取了教訓再也不單對單了。
李佑歎道,看來這位府尊大老爺,也有讀書人眼高手低、不通俗務的通病,真以為憑藉著府衙兩個字就可以百試百靈的鎮住縣衙?府衙和附郭縣縣衙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羅知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罷。
李大人最喜歡這樣的對手了,既然你對府衙壓制縣衙的下棋規則有信心,那麼本官就徹底打掉你的信心!讓你知道衙門裡的規則是怎麼玩的。
七月十四日,羅知府正在考慮如何you使考童到府衙報名縣試時,卻見師爺孔先生愁眉苦臉的來尋他。
「東主。卻有一樁不妙事。」孔師爺稟報道:「江都縣的上半年規銀還沒有到。縣衙說停了,不給了。」
這年頭官府裡有名目繁多的陋規,也叫常例銀。用二十一世紀說就是灰se收入,比如錢糧損耗、辦事的好處費、辛苦費之類的。不要小看這部分收入,絕對是衙門裡從正堂官到胥吏收入的大頭。
但是還有個規矩,下級賺的規銀。要繳給上級一半,所謂見面分一半。例如按往年慣例,江都縣每半年要向府衙送四千兩規銀,而揚州府也要向巡撫衙門送規銀。
江都縣是揚州府下轄三州七縣中人口最多、最富裕的縣,經濟比重很大,它上交的規銀占府衙規銀的三分之一還多。當然,這些都是公門裡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不會拿出到檯面上說的。
羅知府聽到江都縣停了規銀,心裡忍不住算了算。府衙每半年從各州縣收來規銀約莫一萬兩,再給巡撫衙門進貢五千兩,自己留用五千兩。若沒有江都縣這四千兩。給巡撫上供完後府衙所留用就只剩一千兩了
這點銀子夠幹什麼使的,招待幾次貴賓就沒了,而且自己的常例銀也要從這裡面支取啊…羅知府真的感到很肉痛。
或許有人覺得,沒錢就別給巡撫衙門進貢了,只能說這個提議太有創意了。每半年送五千兩銀子的府衙忽然不來送錢了,想必鳳陽巡撫大人對此一定會很欣慰並印象深刻的。
面對孔師爺的無奈,羅知府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先送著!」
剛說完規銀的事情,禮房小吏卻又慌慌張張來告急。「大老爺!有幾百個守備司營兵衝進了科場,強行佔據不走了。說是要駐紮在此。」
科場當然就是預定的縣試考場了。聽到這個消息,傻子也猜得出是誰指使的。縣衙裡那位不是還兼管守備司麼?
羅知府聞言大怒道:「荒唐!哪有兵卒駐紮科場的道理!姓李的這是要造反嗎!」
如果放任李佑這樣倚仗武力霸佔住科場,府衙還能從哪裡去找有到幾千個座位的地方當考場?都知道了沒考場誰還來報名?
想至此,羅知府連忙傳喚官轎儀仗,他要親自去科場。不料等了半晌,羅知府也不見長隨來請他出行。
他抑住怒氣,走出大堂,卻見堂前稀稀落落的,除了跟班衙役外,只有兩個轎夫和一個舉牌雜役——他本該配備了四個轎夫和八個舉牌雜役的。而長隨正在頭頂冒汗的說著什麼。
「怎麼回事?狗才們竟然如此懈怠!」羅知府大喝道。
那長隨跑過來,哭喪著臉對羅老爺道:「其他人全都回家了。」
轎夫、膳夫、火夫、馬伕、巡夜等雜役是衙門裡最低層次的人員,也不像衙役、小吏那樣是世襲僱傭制的。負責這些差事的,都是征發來的平民,以服役的形式在衙門裡幹這些最苦最累的活計,服役期滿了就換人。
揚州府衙本身並不直接管理坊廂鄉里,所用的一百多雜役都是靠江都縣從本地戶口中征發來服勞役的。
今天早晨,江都縣衙遣人拿著蓋大印的文狀對府衙雜役傳話,爾等服役期限滿了,都走人罷。誰敢多干一天,縣尊就讓他幹一輩子!
府衙的雜役們都很奇怪,官府從來只有拖延服役期限的,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提前讓他們期滿回家。
不過奇怪歸奇怪,這些苦累沒油水的髒活累活,除了被逼無奈來服役的誰願意幹?既然縣衙發了話,府衙雜役們瞬間很聽話的散的一乾二淨,各回各家,毫不拖泥帶水,反正有縣衙頂著。
舊的走了,新的不來,現在江都縣也不可能送新的雜役過來。所以羅知府才會看到,自己的轎夫和儀仗隊伍只剩了三個人。
堂堂的四品黃堂,坐兩人轎子出去像什麼話!
整個府衙只剩了官員、小吏和衙役。除了轎夫儀仗外,只怕衙門廚院的飯食,今晚的巡夜,搬運東西的苦力,守門的門禁,灑掃的掃夫,包括內衙用的十來個僕役,全都沒人干了罷…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當務之急是先去科場那邊,其它的事情回來再說。羅知府咬牙聚集了衙役,點了若干倒霉人選,令他們抬轎舉牌。在一片怨聲載道中,府尊的隊伍出發了。
臨時拉來的衙役果然比專業轎夫差的太遠,才走了幾步,羅知府便覺得顛動的難受。又走了幾步,透過涼轎的縫隙看是出了府衙大門,不過今天府衙門外的人流為何如此之少?
羅府尊正納悶時,轎子忽然停住了,又是怎麼回事?他掀開簾子就要罵。
前導靈活的閃到一邊,免得遮擋了大老爺的視線。
羅知府望向前方,卻見不遠處堆積了若乾土石,街巷路面都開挖起來,正好將前進道路攔住了。
不但前方,羅知府環顧四周,發現府衙大門通向周邊的東、西、南三條道路全都被截斷了。
有個小吏打扮的人看到這邊儀仗,迅速小跑過來,磕頭跪見道:「小的是縣衙工房典吏,見過府尊大老爺!」
「誰准你們挖斷道路的!」羅知府呵斥道。
那縣衙工房小吏道:「縣尊大老爺說,舊城道路年久失修,天旱起塵土,下雨有泥濘,撥發庫銀進行整治。還特意吩咐了,府衙周圍這幾條巷子,都要仔細平整一遍後鋪上石板。在修好之前,一個兩個還能擠過去,但大隊人馬怕是難以通行了。」
作為江都縣正堂,李大人當然有權力對城市建設進行安排,只是府衙這段時間,要與世隔絕般的清靜了。
羅星野立在轎前進退兩難,直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聲道:「三生作惡,府縣同城!」
周圍衙役很無語,這話雖然常聽,但都是知縣發牢sāo。今天從一位知府嘴裡說出來,感覺怪怪的。
作為府衙正堂官,羅知府對同在府城的縣衙還是習慣xing的存了幾分小看之心。羅知府總以為李佑拿他沒辦法而肆無忌憚,現在可算認識到了,李佑真要發起狠找麻煩,他也一樣要吐血。
過去那些被羅知府小看的知縣們所畏懼的不是府衙,也不是知府本人,而是知府對下屬的考計大權。幾句考語很大程度上就可以決定知縣們的前途命運。
李佑畢竟和過去那些畏畏縮縮的知縣不同,就算羅知府給李佑寫上一千個差評也沒用。李大人朝中有人,誰鳥你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