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知府談完,李佑從二堂離開,回了推官廳。心裡琢磨起王老頭的心態,王知府看待沈同知真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寬容大度?也許是,也許不是,要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那也太小白了,且將疑問存在心裡罷。反正在教訓沈同知這點上,立場是一致的。
七品推官為何有把握給不安分的五品同知一點小小的教訓?
俗話說,任你官清似水,也難逃吏滑如油。官就那麼幾個,還都是來來去去的走馬燈,長久扎根於本地、關係盤根錯節的吏員才是承擔繁雜公務的主力。
卻說目前府衙裡的胥役群體,人數雖多,但李推官堪稱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什麼事情作不了鬼?這就是他敢蔑視沈同知的本錢。
衙署裡門道多得很,李佑自己幹過衙役小吏,家裡又是三代公門,對衙門裡這套事務也算家學淵源了。所以他這本該是菜鳥官的人,沒請幕席師爺協助也能順順利利(除了走火入魔一次冒犯了參政大人)干到現在。
有時候看起來,李佑的出身似乎也不完全是壞事,換成讀書人做官,哪有這麼快便能上手獨立自主的。
話說李推官在公房坐定略一思索,便喚來長隨問道:「如今在同知廳做書吏的是誰?」
「這個小的不曾注意。」張三答道。也不怪他,整日跟著老爺,哪有空去收羅這些動靜。
「去打聽」
目送張三一溜煙小跑出去,李佑歎道,身邊隨從一個人有點不夠用了。
只過片刻,張三便回來了。「回老爺的話,那沈同知上任自帶了幾個人使用,至今已經十餘日,同知廳裡一直沒有用府衙原有吏員。」
這可有點意思了,李佑暗道,沒想到沈同知還是個挺謹慎的人,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他倒知道想著不留縫。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同知廳裡,王知府坐了兩年冷板凳的地方如今換了主人。這幾天沈同知也不曾閒著,是個智商正常的人此時都不會閒著,何況是自詡足智多謀的沈同知。
那天沈同知慘遭李佑猛烈反擊,確實也羞憤到了恨地無縫鑽的地步,但他還算有點養氣功夫,一夜之間便恢復了平常。
及到次日,沈同知胸有成竹的出現在同知廳,對長隨、幕席分析道:「小人無德濫呈口舌之利,不值得認真。如此看來,李佑反而不足為慮,真有謀略城府的人,怎會淺薄的喜怒形於色,僅是年輕匹夫爾。」
「老爺高見。」聽眾一起拍馬道。
沈同知又道:「王知府與李佑一老一少,出身卑下,根底淺的很。不過是投機取巧,運氣好有機緣而已。據本官揣摩,石參政十分不待見這二人,他們長久不了,也是本官的際遇,切不可錯過。」
眾人知道按慣例老爺下面會有吩咐,便凝神細聽。
沈同知果然指揮若定運籌帷幄,首先吩咐隨從沈平沈安道:「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爾等取三十兩銀子,分頭去衙中打聽李佑及王知府,務必不厭其詳。」
其次吩咐幕席余師爺,「為今之計,須得聯吳抗曹。請先生拜訪夏通判,以表本官示好。此後可去分守道衙門,與那裡的先生們敘一敘情誼。」
眾人便各自應聲而去。
又次日午後,沈氏人馬重新匯聚。余先生開口道:「在下去拜訪夏大人,觀他之意,不甚熱心。」
沈同知罵道:「豎子不足與謀,目光短淺,看不清大勢。前日石大參的暗示,他難道參不透麼。」
沈安上前稟報說:「小的請了兩位差吏吃酒,他們均道王知府實在平庸不顯,沒有說頭,但對李推官說的甚多,道是這李推官的性子十分不好惹。」
「睚眥必報乃是小人本色,並不奇怪。」沈同知評價道。
沈安繼續說道:「還講了李推官和石參政的事。聽說是在運河上,石參政的船和李推官的船為了爭搶水道鬥氣,李推官吃了虧十分不滿,便在岸上糾集民眾群毆石參政,燒了石參政的官轎。」
沈同知大笑,「無知愚夫以訛傳訛,李佑哪有這個膽量。見微知著,看來他的跋扈在府衙裡也不得人心,眾人都期盼石大參整治他,不然這故事不會這樣傳法。」
「老爺,小的聽到府衙中胥役私下裡稱李推官為小正堂,這也是不得人心麼?」另一隨從沈平插言道。
府署裡正堂指的是知府,那麼小正堂的含義自然不言而喻。沈同知笑的更加歡暢,「狂妄自大到如此地步,自取滅亡之道也。」
沈平面帶憂色道:「老爺,實情未必如此。據小的打探到的消息,當初本府倉案事發,謝欽差將犯案官員一網打盡,拿往京師。其它留了三十涉案吏員,交由府裡處置。兩月前李推官上任時,正好接了手。」
沈同知推測道:「他還能如何處置?想必是藉機大肆斂財而已。」
「他先將這三十多個吏員分成兩伙。一夥是首領吏員如吏書、典吏之類,另一夥是普通吏員。而後分而治之,誘使普通吏員檢舉首領吏員,判了十一個首領吏員革職抄家充軍。剩下的普通吏員只算被迫脅從,判罰贓五百兩,繼續在府衙任職察看三年,期間不得領工食銀。」
余師爺突然歎道:「好手段,先是趕走有威望的首領,剩餘這些留任察看小吏的考察結果都在他一念之間?誰還敢不從他。又可以對朝廷說維護衙門體面。」
沈同知的笑容戛然而止。
話說當初那些涉案小吏本以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少不得抄家徒刑流放後淒風苦雨度過下半生。遇到狠心的斷案官,說不定全部卡嚓了。
任是誰也沒想到李推官法內開恩。放了他們一馬,居然還能繼續在府衙任職,只要保住吏員家業,罰五百兩巨款就真不算什麼了。
當時心理和現實的巨大反差引爆了二十家人的狂喜,感恩戴德都是小的。到了澤被蒼生的地步談錢就俗了,他們要在後衙官捨中給再生父母李大人立生祠,但王知府制止了這種封建迷信活動。
這批人再加上李佑另行安插的八個親朋,佔到府署經制吏員的三分之二左右,所以才能說李推官三分府衙有其二也。
此時原首領吏員都被發配邊疆了,胥役群蟲無首,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李推官既有本地為官這個別人無可比擬的巨大吸引力,同時和知府關係緊密,又恩威並施的露了幾手證明自己不是蠢貨,更別說留職察看的考察大權。
種種因素加起來,隱隱間李佑便成了蘇州府吏員衙役心目中公推的金交椅大頭領,私下裡人稱「小正堂」。
從李推官這個特例可以看出,為何朝廷要定下不得在本省為官的制度,而且官員要到期流轉。區區兩個月時間,李大人便能在官府內外打下了擁戴者甚眾的局面,再過幾年又要到什麼程度?
幸虧當今正逢太平盛世,天下和諧的很。若遇了遍地烽煙的亂世,再發展幾年的李大人多半就是十八家反王三十六路煙塵中的一個。
說盡廢話,千言萬語收為一句——沈同知是個相較正印官差了許多的新上任佐貳官,而李推官是個加強版的本土「大吏」。在府署這一畝三分地上,比起勢力,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終於真正弄明白了自己招惹到一個什麼樣的人,上任才十餘日的沈同知頓時頭大如斗,做夢也沒想到李佑居然是如此一種奇特的存在,他為官生涯裡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照此說來,只要還在府衙裡,前後左右所見小吏都是李佑的人,那他豈不如同栽入了蛛網的小蟲子一般?
那又怎樣…沈同知強行壓下心中不安,淡定道:「本官也乃朝廷命官,他輕易能奈我何?聽聞當年王知府忍辱負重,駐足不出,百事不管,如此便不露破綻,安然無恙過了兩年時間。我等可效仿之,以待石大參的天時。」
對了,沈安突然撓頭道:「好像還聽說,李推官和一個什麼陳巡道十分親近,小的差點忘了這個。」這個事不如李佑打參政罵知府那些傳奇段子新鮮有趣,所以一時沒想起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登時沈同知的信心徹底冰消瓦解,他還能等待到所謂的天時麼…
余師爺開口打氣道:「東翁只要謹言慎行,大不了作一閒職,或者調往他方。既便有錢糧田畝公務要辦理,最終都需蓋知府大印才做數,李推官想栽贓陷害,也要牽連到府尊,沒那麼容易。關鍵在於守好私德即可。」
打氣歸打氣,沈同知相當緊張,他還真就此龜縮在同知廳不出,一心嚴防死守,每個細節都要提防到李推官。
連日下來,戒備的不錯,似乎叫對頭無計可施,沈同知感到自己運籌帷幄甚有效果,不免有些自得。他哪裡知道,李推官雖然在王知府面前拍了胸脯要教訓他,但沒等開始,忽然發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叫李佑將全部注意力都轉移了過去。
沈同知暫時沒什麼直接威脅,李佑便顧不上了,沈同知的龜縮大法,看在眼裡只當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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