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真沒想到蔣巡檢這麼輕易就招了,從頭到尾他完全沒有出場機會,心裡的酷刑徹底不曾派上用場,只好看著黃師爺手拿供狀輕描淡寫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善哉善哉。」
這事情未免過於順利了罷,李佑還打算要費力氣去羅織罪名將蔣巡檢下獄審問,結果黃師爺輕鬆一個花招便套出了話,自己的想完全無用啊。
黃師爺又對李佑說:「蔣巡檢出自府衙,若他家人求救到府裡問下來,沒個罪名不好交待,稍有不慎便要打草驚蛇。還得勞煩你找你那老泰山,從巡檢司尋幾個內線挖些罪名給他,好遮掩過去。」
李佑無語,既然如此從一開始按他的套路來不就行了,便搖頭道:「老先生何必多此一舉。」
黃師爺意味深長的笑道:「用你的話說,這算是刷存在感,這下案捲上審問人是我。」
「不用再如此麻煩了。」李佑很冷酷道:「國朝向有連坐之制,將蔣巡檢一家連同親信盡數收押即可,看誰還去上告此事。」
不過對黃師爺的言行李佑似有所悟——如今陳知縣漸漸成熟,黃師爺的幫扶使命完成的差不多了,於是他看到機會後內心便開始騷動。這黃老先生可是舉人名,有資格直接做官的,他又不像進士那樣需要挑剔位置,運作一番要是能在繁華富庶的蘇州府當個官也不錯。
又想起黃師爺對陳知縣前途的設想,李知事有些不安,故意很傻很天真的對黃師爺說:「陳縣尊陞遷一定要去京城嗎?留在蘇州府不好嗎?」對於李佑這個蘇州府的土著官來說,陳知縣若去了京城,那就太鞭長莫及了,以後想依靠也有點靠不上。以當今這科技水平,搞不好一輩子再也見不著。
黃師爺很理解李佑的心理,但也沒什麼辦。「世間人都知道京官為貴,誰不想去京城為官。陳縣尊堂堂高榜進士,到虛江縣不過是屈尊歷練,熬一個地方任事資歷,二來得了許尚書授意遠離朝堂避開朝爭風波而已,不然你以為陳縣尊即便考不入翰林還求不得一個御史、主事、給事中做嗎?等時機一到,陳縣尊自然不會在地方蹉跎度日,那些通判同知之類官兒,都是給你我這樣的人準備的,以陳縣尊的名,當佐雜官純屬羞辱,你說他陞遷後有可能留在蘇州府嗎?」
李佑無奈道:「在下也曉得此理,可惜江南如今不設巡撫藩鎳諸司,州縣官在本地向上確實也沒有什麼陞遷渠道。」
在景和朝,江南地區屬於南直隸,為了給南京六部一點事做,便不在江南設那些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官職了,所以李佑才說江南地方的州縣主官沒有上升通道。事實上,這些年江南十府的主官們不去兩京和外地,很難能就地陞遷的。
以國朝體制,地方文官中的高級別主官(基本上只有進士才能做)有從二品布政使、從三品參政、從四品參議、正三品按察使、正四品按察副使、正五品按察僉事、四品知府,其中布政使司序列掛著分守道銜頭,按察使司序列掛著分巡道銜頭,品級層次很清晰。有資歷的進士出身官員便可逐級陞遷,或者在京城和地方來回鍍金。
以正常順序和背景人脈,陳知縣下一步百分之九十九是陞遷為京城部裡的六品主事。本來陳知縣或許能安安穩穩在虛江縣當個三五年知縣,但檢舉毛知府這事一出,朝廷總要給寫密奏有的陳知縣一個嘉獎,即便不成也要給一個安撫,很大可能是要提前陞遷了。
為了自身短期利益(李佑真不想熬到他成了最老資格的那天)親手推動陳知縣走人的李佑長歎一聲,陳大老爺今後大概最多只能引以為外援了,想在本地尋靠山還得去找趙大官人這種世居土縉紳才好。
但一想到趙良禮,李佑又頭疼起來,該死的毛知府和可愛的趙大官人也是有些關係的,聽說毛知府是趙大官人祖父的門生。說起來,這幫統治階級的關係網真是千絲萬縷,還發明;了無數拉關係的說辭,親友之外,另有什麼同年師生同鄉的,更複雜的還有同年的師生、師生的同鄉、同鄉的同年之類交叉感染。又如毛知府和馬巡按,一個是袁閣老的同鄉一個是袁閣老的女婿,見了面自然就好勾搭。
若整垮了毛知府怎麼和趙大官人交待?別人不是傻子,他裝作不干己事瞞不住真正的有心人。還是回到府城後主動去拜訪趙大官人,想化解了此事為好,李佑只能想道。
話說黃師爺拿了供狀給陳知縣看,陳知縣心裡便更有了底,但他也沒有權力去查知府,只是寫了密奏和密信各一封,都送到了吏部許尚書那裡。其中內容重點強調了民亂的可能性:江南本為魚米之鄉,蘇州府竟起搶米風潮,實屬駭人聽聞。偶從治下待罪巡檢處知,府署倉中數年積存蕩然無存,無米可糶,為此不敢想來年春荒慘狀。蘇州府中,無恆產者數以萬計,若饑民暴起,則天下財賦之地盡為錦繡灰燼,其時京師仰供何處?
陳知縣的密信是給老師許尚書看的,密奏則是委託許尚書代為轉交到該交的地方。不管怎樣,程序多多少少總是要有的,國朝體制又是個講程序的制度,但不同人走程序的效果顯然不同的,吏部尚書轉交的密奏和知縣上報的密奏所受待遇能一樣嗎?
然後所有人都只有等著了,事到如此李佑已經發揮出了他的作用,徹底成為聽天由命的醬油眾。
他感歎道,這年頭沒了錦衣衛某些時候是很不方便啊,檢舉個貪腐還得如此大費周折。從蘇州到京城,足有兩三千里路程,來回折騰動輒以月計,他這冷板凳還要坐到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各有各的前途,基本都可以明確,但李佑的前途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