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一場難能可貴的勝利,在戴安瀾的臉上卻找不到興奮,甚至沒有一絲微笑,他是真的笑不起來。
「我們和敵人激戰了整整一晝夜,拋開當場擊斃的敵人不說,拋開負輕傷可以跟隨大部隊一起撤出棠吉城的不說,在我們連續炮擊下,他們應該有大量身負重傷,根本無法移動的傷員,我們真的連一名俘虜都找不到?」
戴安瀾的話不是對高吉人副師長說的,也不是對周之再參謀長說的,這兩位助手雖然都是謀略過人精通軍伍的人才,可是在特種作戰,搜索殘敵抓捕俘虜方面,真正的專家還是雷震!
面對戴安瀾的詢問,雷震無言的搖了搖頭,他親自帶著翻譯,去向當地人詢問,但是這些土生土長的緬甸人,一概用沉默的態度,拒絕向雷震他們提供任何情報。就是在這些緬甸土著那一張張緊繃的臉上,雷震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敵意。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那些在二百師進攻中,身負重傷的日本軍人,應該都是被些緬甸土著給收容起來了。
但是雷震有什麼辦法?像那些進入中國,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日本士兵一樣,用還沾著鮮血的刺刀去威逼,在激情民變後,再用機關鎗去血腥鎮壓嗎?
在四處都是一片沉默,到處都是敵視眼光的棠吉城,雷震整整搜索了一天,也只是找到了極少數日本軍隊撤退時來不及銷毀的文件。確定這支守衛棠吉地部隊,就是一個月前,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就突進三百餘公里,迅速支援竹內寬部隊,將史迪威中將所制定的「同古會戰」計劃徹底粉碎的第五十六師團下轄部隊!
根據遠在重慶的軍委會軍令部裡,那些頭腦不俗卻因為相距太遠,情報交流不夠通暢。怎麼看都有幾分閉門造車的高參們集體判斷。這一批四月二十日突然進攻。攻破樂可城,然後馬不停蹄一路北下,以奇兵姿態攻破遠征軍戰略重地棠吉,逼迫第五軍回師救援,就連二百師這樣一支在同古城血戰十二天,經過長達一個月休整免強恢復元氣的精銳部隊都要重新戰場的敵人,只不過是五十六師團為了騷擾遠征軍。打亂他們的戰略計劃和部署,而特意派遣出來,一支人數大約在兩千至三千人地快速突擊部隊罷了。
從今天二百師和敵人交手地情況看,這批二十四日攻陷棠吉城,二十五日就遭遇遠征軍凌厲反擊地敵人,的確和重慶軍令部那些高參們的判斷不謀而合。
可是在戴安瀾的心裡,卻有著一個無論他如何開導自己,都無法釋懷自己的問題……那個擅長叢林與山地作戰。最喜歡出奇制勝的渡邊正夫。真的只是為了騷擾他們,而派出一個聯隊孤軍深入,最後大模大樣地守在棠吉城。任由中國遠征軍集結優勢兵力,對困守在棠吉城的第三聯隊,發起凌厲的反擊嗎?
還有,以五十六師團這樣一支被命名為「龍戰團」的鐵血勁旅的戰力,和全師團官兵對天皇近乎瘋狂的絕對忠誠與崇拜,沒有特殊原因,他們一個聯隊防守棠吉城,就算二百師的攻擊再猛烈,也不至於僅僅用了一天多時間,就主動撤出了防區吧?
如果只能做到這一點,渡邊正夫和他帶領的第五十六師團,又憑什麼在人才濟濟,到處充斥著軍國狂熱氣息地日本陸軍內,獲得了「龍」這樣一個代表絕對尊嚴與實力地稱號?!
看著面前的緬甸全境軍用作戰地圖,戴安瀾發現,他真的無法判斷渡邊正夫地計劃,更無法推測出自同古城會戰後,就又從盟軍情報網上徹底消失的五十六師團動向。
要知道擅用奇兵之人,必然擁有跳躍性思維,喜歡不用常理出牌,更兼具賭徒的特性。戴安瀾是黃埔軍校第三期畢業的學生,從一名中尉排長在戰場上一步步的向上攀爬,早已經在軍營裡擁有了謹慎與穩重,這兩項指揮官必備的素質。突然遇到渡邊正夫這樣一個使用奇兵的戰略大師,想要追上對方的思維節奏,從而判斷出對方的動向,那未免太吃力了一點。
再次看了一眼被自己特意傳喚到師指揮部的雷震,感受著雷震這個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孩子,身上縱然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稍有褪色的最原始氣息,戴安瀾突然問道:「雷震,如果你是渡邊正夫,你會帶領五十六師團怎麼作戰?」
一說完這幾句話,戴安瀾就不住暗暗搖頭苦笑。
雖然雷震是謝晉元精心培養出來的徒弟,他也在小單位局部作戰方面,展現出不俗的統率力與指揮技巧,但他畢竟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子罷了。沒有在黃埔軍校,接受正規系統軍事化教育,沒有一步步在戰場上、軍營裡積累下來的經驗為基礎,他又怎麼能指望這樣一個在大山裡長大的大孩子,能夠看穿渡邊正夫這樣一位沙場宿將精心設計的戰略計劃?
但是雷震卻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很快,「我們正在玩火!」
迎著戴安瀾略略不解的眼神,雷震道:「我軍統帥部過於輕敵,那些高參們普遍認為,我軍三個師,能頂得上敵人一個精銳師團。可是根據崑崙山戰役和我們二百師在同古城戰役中的經歷,我們不難得出結論,除非全部是我們二百師這樣的王牌部隊,否則的話,六七個師也未必能頂得上敵人一個師團的作戰力。也就是因為統帥部給出了錯誤的情報,史迪威這位從美國來的三星中將,才會制定出同古會戰的計劃,才會在我們兩個師已經和敵人兩個師團相撞的情況下,還要求我們主動進攻。」
如果說聽雷震地分析。一開始還是面對一位摯友的弟子,禮貌性的回應,到了後面,戴安瀾的臉上,已經露出了認真傾聽的神色。
「我們從英國『盟友』手裡得到的情報顯示,只有兩個師團的敵人登陸緬甸,在這種情況下,集中我們第五、第六、第九十九軍所有部隊。對付他們的兩個師團。在不計算空中力量地情況下∼方還勉強能打成一個平手,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英勇』英國盟友,願意抬起他們紳士地腳步,加入到戰爭中,似乎也可以收復仰光,確保緬公路地暢通。可是……」
說到這裡。雷震加重了語氣,「敵人實際在緬甸投入的,卻是第十八,第三十三,第五十五,第五十六,四個師團,外加一個第五飛行師團!無論是大戰略部署。還是在戰場上的實際戰術應運。我軍都輸了不止一籌!再看看我們的英國盟軍,明明是在保衛自己的殖民地,卻被敵人打得望風而逃。或者我可以乾脆的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認真抵抗※以,實際上我們遠征軍,正在以幾個師的兵力,獨自對抗四個師團地敵人。就在這種時候,最可怕的是,我們統帥部的那些高參們,還在做著消滅敵人,收復仰光的美夢!」
到這裡,快步走到緬甸全境軍用作戰地圖上,他抓起道:「五十六師團的最高指揮官渡邊正夫,在這種己方力量遠遠超越敵人,更佔據絕對制空權的情況下,我當然要努力獲得最大的勝利!」
「啪!」
雷震手中的指揮鞭,狠狠落到了軍用地圖地一個點上,迎著戴安瀾師長、高吉人副師長、周之再參謀長不敢置信,卻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濃濃震驚的目光,雷震環視全場,他那幽幽冷冷,帶著野狼牙齒般鋒利氣息的聲音,更像錐子一樣,狠狠刺進了每一個地耳朵裡:「最大的勝利是什麼?不是殲滅我們一個師,更不是吃掉我們一個團!如果我是可以指揮五十六師團的渡邊正夫,我要攻擊的位置,就是我們回國必經之路臘城!只要佔領這裡,我就可以切斷遠征軍一切後勤補給,我就可以和其他三個師團聯手,全線壓境,在緬甸這片戰場上,一點點的合圍,一點點的把十萬遠征軍絞殺至死!」
師指揮部裡一片寂靜,事實上所有人都被雷震如此激進,如此大膽,但是一旦順利實施,就真的可以讓中國遠征軍全軍覆沒的戰略計劃給震撼了。過了好半晌,周之再參謀長才又像爭辯,更像是安慰自己的道:「可是從最前線到戌臘城有足足上千公里,就算我軍後方防線空虛,他們一支兩萬多人的部隊,也不可能做到消無聲息吧。最重要的是,一支兩萬多人的部隊,進行上千公里脫離後勤補給的長途突襲,一旦我軍發現他們的行蹤,他們的戰略計劃,就會變成一堆泡影,他們五十六師團,更可能反陷入我軍包圍,因為補給不繼,而被我軍重創甚至是聚殲!」
「參謀長大人,你不會忘記,渡邊正夫是一位擅長叢林與山地作戰的高手吧?」雷震手中的指揮鞭,沿著軍用地圖上一條代表山脈的線條慢慢的移動,「泰國已經成為日本的盟友國,渡邊正夫完全可以借助緬甸土著嚮導,沿著緬泰邊境線的山脈與林區推進,雖然行軍路線會再沿長五百公里,但是在這種我軍已經完全失去制空權的情況下,僅憑少量地面偵察小分隊,根本不可能發現他們的行蹤!至於後勤補給,只要他們能成功攻陷我軍後勤基地戌臘,那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高吉人副師長也說話了,「在前幾天,英國盟軍不是還向我們發來五十六師團在西線出現的情報?五十六師團,又怎麼可能分兵多處同時作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也不會有足夠的力量,完成如此距離的長途奔!」
「是啊,英國盟軍是一直在向我們提供情報,是他們告訴我們,他們也補給困難,他們缺乏汽油,缺乏糧品,缺乏藥品;是他們告訴我們,登陸緬甸的敵人只有兩個師團;也是他們告訴我們,他們會牢牢守在我們的右翼,和我軍並肩作戰;還是他們說,會積極配合同古保衛戰,會主動向敵人發起支援性進攻。結果呢?我們的英國盟軍,我們的英國紳士,他們究竟做到了多少,他們提供給我軍的情報,又究竟正確了多少?」
雷震直視著高吉人副師長,在這個時候,他當真是語出如刀,「在英國盟軍提供的情報『』下,我軍一次次主動出擊,又一次次撲空,只能一次次重新修改作戰計劃和方案。難道每一次,敵人都行動迅速得讓我們根本無法捕捉戰機和他們決戰,難道每一次,敵人都因為沒做好準備,而避開了我們這支弱勢部隊的主動挑戰?!」
「雷震,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也很精僻,有些地方更是一針見血得就連我都聽得心頭一震,可是你忽略了一個本質性的問題。」
沉默了良久,仔細思索良久的戴安瀾師長終於說話了,「我們遠征異域,當然是為了保衛緬公路這條西方諸國的援華生命大動脈。而英國人在這裡作戰,更是為了保住他們的殖民地,和他們這個老牌帝國在國際舞台上的尊嚴′然大家的出發點不同,卻擁有相同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英國人不會,也不可能故意向我們傳達錯誤的情報,更不可能故意讓我們遠征軍在緬甸全軍覆沒!」
雷震在認真聽著,戴安瀾師長說的話有道理,大家有相同的敵人,英國軍方無論如何自以為是,也絕對不應該向中國軍隊傳播虛假情報。
「就是基於這樣的大前提,我個人判斷,英國軍隊反覆向我們傳達,五十六師團主力,在西線出現的情報是正確的。既然出現在我們東線棠吉附近的,不是五十六師團主力部隊,那麼就應該像我們重慶軍令部預計的那樣,只是一支以聯隊有單位的快速突擊部隊罷了!」
高吉人副師長和周之再參謀長一起用力點頭,戴安瀾說的這些話,看起來的確是無懈可擊的判斷,就連雷震這樣一個和渡邊正夫一樣,擁有跳躍性思維和賭徒特質,在戰場上喜歡出奇制勝的人,也無法反駁。
這一次討論,似乎至此已經可以做出最後的總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師指揮部裡,不論是戴安瀾還是高吉人、周之再,他們的目光,從牆壁上那幅巨大的緬甸全境軍用作戰地圖上掠過時,他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雷震曾經用指揮鞭,劃過的那條泰國和緬甸交界的山脈上。
直到雷震向他們敬過軍禮返回五九八團駐地,直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戴安瀾、高吉人和周之再三個人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望著那幅巨大的作戰地圖。
不知道這樣靜靜的站立了多久,更不知道在腦海中轉動了多少念頭,思考了多少戰場上可能發生的可能,周之再參謀長總算是打破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沉默,「算了,我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怎麼可能說服統帥部,讓統帥部因為雷震一個如此膽大包天的預測,而重新調整戰略部署?就算是統帥部肯,我想那位天天想著在緬甸戰場上和敵人主力決戰,在一舉擊潰敵軍後,反攻仰光的史迪威副司令,也絕對會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吧?」
「是啊,只憑英國盟軍提供的五十六師團最新動向,就可以徹底推翻這個推測。」高吉人副師長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地圖一回想起雷震今天說的話,我就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那是他的話,夠一針見血,說出了很多我們心裡早已經明白,卻誰也不願意說出來的話!」
周之再輕歎道:「我們二百師還沒有進入緬甸,在英國『盟軍』那兒就處處受制,我真的無法感受到,他們身為友軍的誠意,可是他們英國人的高傲與不屑,我卻領教了不少。」
說完這些話,這些身經百戰的將領們,再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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