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沒有再繼續他們剛才的話題,只是坐在那裡,聆聽著日本軍隊三吋口徑的平射炮,以每秒鐘一發的頻率,對著四行倉庫進行猛烈炮擊。感受著四行倉庫一次又一次輕微的顫動,品嚐著那比爛樹葉還要難喝,卻總算滾燙的熱茶,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漸漸的,史密斯中校覺得,似乎三吋口徑平射火炮的密集炮擊,還有四行倉庫不停的輕微顫動,似乎也沒有那麼恐怖了,而他額頭上的汗水,流得也不是那麼快了←用複雜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那裡,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輕鬆寫意的謝晉元,史密斯中校真的不願意去想像,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經歷了多少次生死之戰,才能在面對危險時,擁有這樣近乎詭異的冷靜。
鋁制飯盒裡的開水已經倒空了,就在兩個人同時舉起茶杯,喝掉了裡面最後一口茶水時,在四行倉庫的南側,突然傳來了一聲在密集的炮擊與爆炸聲中,依然響亮,瞬間就壓倒了所有聲音的巨大轟鳴。這種聲音讓史密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轟炸機投放出來的重磅炸彈,如果不是面對謝晉元這樣一個實在太冷靜太從容的軍人,史密斯中校可能已經忍不住跳了起來。
謝晉元卻笑了,「史密斯中校,你願不願意和我打一個賭?就賭日軍的炮擊,在一分鐘內就會停下來。」
史密斯中校當然不相信謝晉元的這個判斷,他張開了嘴,剛想說什麼,就重新閉上了。因為在這個時候,日本軍隊的炮擊竟然已經停止了。
「拿得起放得下,發現事不可為,能夠當機立斷停止無謂的干擾,對方的指揮官,還真是夠乾脆的。」謝晉元嘖嘖輕歎道:「本來還以為能從你那裡賭到一包好茶呢!」
「報告!」
還是那個連長←一臉的興奮,迅速道:「報告,倉庫南側的火勢已經得到控制!」
「在南側的民居中埋放炸藥的工作,還是由你帶人完成的吧?」謝晉元看著眼前這個連續三次向他報告軍情的連長,微笑道:「放了那麼多的炸藥,足夠炸出一條二十多米長的隔離帶,你怎麼對自己做的工作這麼沒有信心啊?」
史密斯中校再次聽呆了←終於明白謝晉元為什麼面對半個小時之內就能燒到四行倉庫的大火,卻可以毫不動容。原來他在進入四行倉庫之前,已經分析出日軍可能使用的進攻方法,並提前做出了有效的防禦。而日本軍隊的指揮官,發現真正可以威脅到四行倉庫的火勢已經被抑制,手中的小口徑火炮又不足以轟塌四行倉庫,所以立刻停止了無謂的彈藥消耗。
「現在日軍的夜襲已經結束,如果在十五分鐘內,他們還沒有什麼新的動作,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就可以帶著那五個學生,安全撤出四行倉庫了。」
史密斯中校點了點頭,「沒有問題←們都是因為尊敬謝中校※以跑到我們租界軍營,要求我們開放關卡,能到四行倉庫來聆聽謝中校訓話的學生。我們英國是一個講求民主自由的國度。我們尊重這些學生的愛國情操,也理解他們渴望見到自己心目中英雄的心態※以這一次我過來的時候,帶了他們推選出來的五名代表,當然我也會把他們安全地帶回去……」
聆聽著史密斯中械的話,謝晉元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太明白英國這個靠走私和海盜拉開了大航海時代,靠掠奪奴隸和黃金,強佔殖民地,建立起日不落帝國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太清楚他們的血管裡流淌的本質了。
西方聞名的作家馬克吐溫。就曾經這樣評價過那些西方資本家——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去做: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資本家就會趨之若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資本家就敢踐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哪怕是把自己的腦袋送上絞刑台,資本家也會勇於嘗試!當年的兩次鴉片戰爭,不就是英國為了扭轉和中國進出口之間的貿易差,而悍然發動的侵略戰爭?!
英國,在國際舞台上左右逢源←們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副標準的生意人嘴臉,沒有利益驅動的事情,他們不會去做。要求他們僅僅為了正義與真理去冒險,那更是最大的奢望。
可是這位史密斯中校卻冒著生命危險,把五個愛國學生帶到了四行倉庫,並且承諾要把他們安全地送回去!
這種行為舉止,絕對不符合英國人的習慣和思維邏輯!
果然,史密斯中校繼續說了下去,「但是謝中校您也應該明白,這是你們中日兩國之間的戰爭,我們英國作為一個保持中立立場,尊重兩個主權國家意志,希望你們能和平解決所有問題的紳士國度,不會、也不便於過份插手到你們的紛爭當中。我們可以面對那些過於熱情的學生,有限制的開放關口,但是我們不會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
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的臉色已經變得一片鐵青。
威脅,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給那些手無寸鐵,又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學生開放關卡,任由他們進入被日本軍隊封鎖的戰場,無異於用一副溫和的面孔,把這些血管裡流淌著熾熱血液的學生,推到了死神的懷抱!尤其是所謂的「有限制的開放關口」,更是讓日軍可以清楚的知道這些學生的進出時間,並加以針對性的打擊。
謝晉元簡直不敢想像,當英國政府開放這些關口後,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一批批的湧入四行倉庫,又一批批的倒在日本軍隊A級射手的槍口下,這樣反而激起了更多學生的不屈不甘的愛國之心,驅使著更多學會湧向四行倉庫,所形成的可怕後果。
謝晉元緊緊捏住了自己的拳頭,由於炮擊已經停止。史密斯甚至可以清楚聽到,從謝晉元的雙拳中傳出來的骨節捏在一起爆發出來的輕響。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的身體都在微微的顫抖。
史密斯中校笑了,在和謝晉元的交鋒中,他第一次看到謝晉元流露出了個人情緒′然不得以,最後還是亮了他的底牌,但是他終於找到了謝晉元的弱點。
謝晉元突然抓起了桌子上那個軍用飯盒,道:「還要喝茶嗎。我再燒點水。」
不等史密斯回答,謝晉元就在飯盒裡注入了清水。在火柴擦著的輕響中,十幾條藍色的火苗連同一縷縷黑煙,從煤油爐裡冒出來,那只盛滿清水的飯盒,不一會就發出了「吱吱」的輕響。
謝晉元沒有站起來,他就蹲在那只煤油爐前面,看著飯盒裡的水一點點被燒熱,一層層的翻滾,直至最後變成了沸騰的開水。
拎起了那只盛滿開水的飯盒。謝晉元扭頭看著史密斯中校。微笑道:「水開了,要不要換點新茶?」
史密斯中校卻呆住了,因為手裡拎著一隻飯盒的謝晉元。嘴角又揚起了那絲淡然的微笑,他的眼神再一次平靜而明亮得讓人無法捉模起來。史密斯中校在心中狂聽不妙,眼前的這個謝晉元謝中校,竟然在燒水的時候,成功的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看著謝晉元那個淡然自若的笑容,說他沒有找到解決難題的方法,就連史密斯中校都不會信。
「我都忘了,那些學生冒死趕到四行倉庫,是來找我,想聽我訓話的。」謝晉元微笑道,「訓話不敢當。正所謂學無前後,達者為先,我就和他們一起聊聊天好了。不知道尊敬的史密斯中校,有沒有興趣和我們一起促膝談心?」
當謝晉元和史密斯中校找到那五個學生時,他們正坐在一堆彈藥箱裡,和受傷的士兵一起往子彈匣和重機槍子彈鏈上填裝子彈。看到謝晉元和史密斯中校走過來,這五個學生不約而同的一起站了起來。
「都坐下,不用勉強自己。」謝晉元微笑道:「干萬不要告訴我,剛才被炮擊了那麼久。你們的雙腿沒有發軟。要知道我第一次上戰場,對面敵人才用迫擊炮對我們這裡開了幾炮,我就覺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兩條腿更像兩根軟麵條似的,在那裡顫啊顫的,怎麼也繃不直。如果你們有誰腿沒有發軟,還能像個沒事人似的,那我可真是要自慚形穢,長歎一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了。」
「哪有的事!」一個看起來膽子最大,也最活躍的學生,一屁股坐到了彈藥箱上,他舉起了還捏著子彈的右手,叫道:「別說腿軟得快站不起來了,您看看我的手,現在還像抽筋似的抖個不停,這顆子彈我都塞了好幾分鐘了,到現在還沒有填進子彈匣裡呢!」
「哄……」
不要說是這幾個學生和謝晉元,就連附近的士兵中間,也傳來了一陣壓抑的笑聲。謝晉元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和這些學生之間變得融洽起來←坐到了一個彈藥箱上,伸手拍著身邊的位置,道:「那還裝什麼裝的,都坐下,誰經歷第一次炮擊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說說看,第一次親身體驗了炮擊,是什麼感覺?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也一起坐下大家聊聊吧。」
「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定了!」一個學生拍著自己的心口,叫道:「剛才炮聲那麼密集,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被共振得一起爆炸了,別說是腿軟,我現在都覺得胸口發悶,腦袋裡還嗡嗡作響,如果他們再多炮轟一會,我非得把隔夜的飯都吐出來不可!」
「還好,我在出發前沒有多喝水。」有一個體形稍胖的學生,慢吞吞的道,「要不然的話,我真的會被嚇得尿褲子了。」
四周再次響起了一片善意的笑聲,謝晉元問道:「大家都覺得,剛才的炮擊很恐怖,和你們想像的完全不同,對吧?」
幾個學生一起點頭。
「可是剛才他們向四行倉庫發射的火炮,只是三吋口徑的平射炮。」謝晉元對著幾個學生比劃出了一個小小的寬度,然後繼續道,「但是在那些幾乎沒有什麼掩體,也沒有什麼保護的戰場上,我們的士兵,卻要遭到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戰艦大口徑火炮攻擊,要遭受轟炸機投下來的重磅炸彈反覆轟炸。很多部隊上了戰場,連敵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先付出了一半傷亡的代價。有一些部隊,僅僅是因為在行軍的路上,架起了行軍灶。濃煙引來了敵人的轟炸機,整旅整旅的被敵人轟炸得全軍覆沒。甚至有一個野戰醫院,僅僅是把傷員用過的繃帶清洗乾淨,晾在外面的樹枝上,打算曬乾後再次重複利用,就被敵人的偵察機發現,最終被炸成了一片平地。」
幾個學生都不笑了,他們靜靜的聽著謝晉元的講述,聽著這一個個用鮮血和生命堆砌起來的故事。
「我們調用了七十五萬部隊,迎擊日本二十五萬軍隊。激戰了三個月。在付出了二十五萬傷亡的代價後,卻只能選擇撤退。」
謝晉元那雙明亮而深邃的雙眼,從面前的幾個學生臉上逐一掠過←沉聲問道:「我們的部隊已經夠拚命,夠勇敢,我們的人數更是對方的三倍,還佔據了地利與人和,可是我們仍然敗了,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幾個學生沉默了很久,才終於有人回答道:「武器,我們軍隊的武器裝備太差了。」
「對,我們手中的武器是太差了。我們八個師的火力,才能頂得上日軍一個師。在陸地上,我們還可以用人數去拼,但是在大海上,我們的海軍總噸位還不夠五萬噸,其中絕大部分還是木製的戰艦,而日軍一艘航空母艦就有四萬噸。在這種絕不對稱的戰爭面前,我們的海軍為了阻止敵人戰艦的縱深入侵,只能將二十八艘老式戰艦和商船沉進了長江。用來封鎖我們的黃金水道長江。而這些戰艦上的艦炮,也只能被拆下來,放到了海岸上,當成岸防炮來使用。面對強大的日本海軍,我們的海軍,幾乎就是『零』的存在!」
幾個學生都沉默著,這強烈到極點的軍力對比,又豈是憑熱血和勇敢能去彌補的?
「至於空軍,我們的空軍也很勇敢,他們也曾經擊中過日軍的旗艦出雲號,也有美國來的陳納德這些志願者,組成的航空部隊。但是他們駕駛著老舊的飛機,和幾倍於己的敵機在藍天上搏鬥,最終的結局等同於全軍覆沒!沒有了空軍,沒有了海軍,炮兵又遠遠不是敵人的對手,你們想想,這樣一場戰爭,我們能贏嗎?我們如果真的要用人命去填平這之間的差距,我們又需要多少人的鮮血和屍體,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聽著謝晉元幽然而嘶啞的聲音,聽著他講述兩國軍隊的真實對比,整個四行倉庫裡一片死一樣的安靜,只剩下一片粗重的呼吸聲。沒有人願意想像,如果中國非得獨自對抗日本這樣一個從明治維新開始,無論是國力、經濟、軍事還是在國際舞台上的政治影響力都一日千里,現在只能用瘋狂作戰機器來形容的國度,他們要付出多少犧牲才能行,才能夠。
謝晉元繼續問道:「你們誰能告訴我,怎麼才能提升武器裝備?」
一個學生回答道:「要有錢。」
另外一個學生回答道:「要有先進的科技。」
那個體形稍胖的學生不甘示弱,道:「要開啟民智!」
「對,沒錯!有錢了,我們才能在短時間內買到足夠的資源,有了先進的科技,我們才能製造出屬於自己的凌厲武器,開啟了民智,我們才會全民素質提升,才會產生更多的科學家,更多的實業家,更多的工程師!」
「告訴我,想要有錢,有先進的科技,要開啟民智,我們需要什麼?」
這個問題就有點困難了,這已經涉及到國計民生的根本,幾個學生面面相覷。謝晉元一字一頓的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大批接受過高等教育,又對祖國擁有強烈的責任感,能夠將我們中華民族的火種延延不息發揚光大的人才,我們需要的就是……你們啊!」
五個學生的身體狠狠一顫,他們全部都癡了。
「如果你們學的是農業,你們可以讓我們國家的土地上,生產出更多的糧食;如果你們學的是物理,是化學,是冶金,是數學,你們不但可以製造出炸藥,更能製造出屬於我們中國的汽車、坦克和戰鬥機;如果你們學的是醫學,你們可以讓我們的身體更強壯,幫助在戰場上受傷的士兵重新站起來。這場保家衛國的戰爭,明顯是敵強我弱,但是只要有你們這樣的人,有你們這些可以燎原的火種,憑借我們遼闊的土地,豐富的資源,和四萬萬同胞,遲早有一天,我們能把這些侵略者,趕出我們的家園!」
謝晉元緊緊的盯著面前這幾個學生,他沉聲道:「在完成這些歷史任務之前,你們絕對不能隨意因為一時的衝動,而選擇了面對死亡。如果你們真的這麼做了,那你們絕對不是什麼英雄,而是逃兵,最可恥的逃兵!因為你們的戰場,並不是在這裡,而是在你們各自工作的舞台上,在你們手中的筆上,在你們腦袋的知識裡面!」
「告訴我,」謝晉元突然厲聲喝道:「你們能不能向我保證,可以完成歷史落到你們身上的重任,為了我們中國的未來與希望,在屬於自己的戰場上奮戰不息!告訴我,你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讓我們就算是在這裡戰死沙場,就算是馬革裹屍,也能死得坦坦蕩蕩,死得無怨無悔?!」
面對全身上下突然迸發出最強烈光芒的謝晉元,面對在這一刻已經讓自己生命開始燃燒的謝晉元,面對這個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愛與恨都徹底的敞開,和他們一起分享,更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們身上的謝晉元,這幾個學生,早已經泣不成聲。
他們在這時候,除了咬緊自己的嘴唇,用癡癡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當真是頭頂藍天腳踏大地的男人,用力點頭之外,他們還能再做什麼?
「記住,把自己的生命,發揮到最需要你們的地方。記住你們給我的承諾,你們要努力讓中國更有錢、科技更發達,你們要讓中國開啟民智,讓更多的人接受到高等教育。」
謝晉元伸出了自己的手,沉聲道:「我知道你們五個能第一批來到這裡,全部都應該是學生中的領袖。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我要你們答應我,你們是我看到的第一批學生,也是我看到的最後一批!你們的生命,絕對不是為了見我一面,和我聊上幾句,就可以冒險,就可以任意揮霍!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接下我的這個要求與囑托的話,就把你們的手伸出來!」
一隻、兩隻、三隻……
最終五隻手,都放到了謝晉元在空中攤開的大手上。這些手掌現在雖然還有幾分稚嫩,還帶著幾分青澀,甚至是還有幾分迷茫,但是假以時日,只要選擇對了自己應該走的路,他們必然能夠成為支撐起整個民族脊樑的中流砥柱!
謝晉元突然雙臂一伸,將這個五個學生,都攬到了自己的懷裡,沉聲道:「我就把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完成的夢想,放到你們的身上了。拜託,謝謝!」
史密斯中校的臉色終於變了,他看向謝晉元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滿了真正的尊敬。無論在哪裡,謝晉元這樣的人,都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