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校略略點頭,對著身後的士兵做了一個手勢,那只被他們小心翼翼抬過來,明顯份量不輕的金屬箱被打開了,少校彎下腰,從箱子裡取出些什麼,箱子裡發出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響。看著少釁乎要把什麼東西交給自己,馬蘭下意識的伸出了手。
一疊硬硬的、沉甸甸的東西,遞到了馬蘭的手裡,馬蘭低頭一看,一疊銀圓,在月光下閃爍著點點晶瑩的光芒。這位少校遞給馬蘭的,竟然是整整十枚銀元!
少校帶來的幾名士兵,在一位中尉的帶領下,已經摸進了陣地,按人頭發放銀圓。馬蘭這個連長領到了十塊大洋,她手下還倖存的鐵壁身為排長,領到了五塊大洋,其他的人無論是班長還是普通的士兵,都領到了兩塊大洋。
「好好守住了,明天我會再過來給你們發放賞金。」
聽著這位少校善意的鼓勵,隨意掂弄著手裡那十塊銀圓,發出「叮叮噹噹」的輕響,馬蘭的嘴角不由揚起了帶著幾分無奈的苦笑。現在除了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就連一些中央嫡系部隊,都只能領到一半軍餉,這在戰場上的買命錢,給得倒是挺痛快的。不過……馬家大小姐的命,怎麼也不是區區十塊大洋就能買到的吧?
他們激戰了一天,盼到的補給隊,給他們送過來的,竟然是冰冰冷冷,即不能吃也不能裝進機槍打進敵人胸膛裡的銀圓。全連已經陣亡了三分二士兵,武器彈藥更是所剩無己,馬蘭真的無法想像,他們明天用什麼去守!
少校不用問也知道馬蘭他們的處境,他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你也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補給線不停被日本人飛機轟炸,投入幾十萬部隊,戰線拉得這麼長,又打了這麼長時間,上頭已經快頂不住了。到處都缺食物缺彈藥缺藥品,可是我們這些人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你們這裡還算好,有些最早進入上海的部隊,現在鞋子磨破了都沒有地方換,士兵只能打著赤腳或者乾脆從死人的腳上去剝,那些部隊的指揮官,只能派人拿著這些銀圓到市區甚至市區外邊,從老百姓的手裡去籌集糧食。派出去十個人,最後往往只能回來三四個,其他人也不知道是當逃兵跑了,還是被日本人抓住或擊斃了……」
馬蘭知道這位少械的是實情,在兩個月的時間裡她單槍匹馬轉戰各地,早已經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很多她以前沒有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東西。
上海保衛戰打到現在,一線部隊得不到糧食,沒有彈藥,沒有藥品,沒有服裝補給,很多部位就算是今天籌到了糧食,但是為了明天,為了在戰場上一直堅持下去,他們每頓飯也只敢給士兵發一個沒油少鹽的飯團。
是慘的還是那些無法抬下火線,更得不到救治的傷兵。不要說是戰場急救設備,現在火線上的部隊,就連最基本的醫用酒精都沒有。負了輕傷的士兵還好一些,把鹽巴放進水裡調開,然後用這種鹽水對傷口進行清洗,雖然痛得全身發顫汗如雨下,但是總算還能保住一條命。
但是那些受了重傷的士兵,就只能絕望的躺在戰壕裡,靜靜的感受著鑽進自己身體裡的子彈或著彈片,引發傷口慢慢感染。一到晚上雙方終於偃旗息鼓,再也沒有了炮火連天的巨響,那些傷兵痛苦的呻吟聲,就在整個陣地的上空不斷飄蕩。不知道有多少傷兵,因為無法忍受這種絕望的痛苦,抓起步槍對著自己扣動了扳機。
最慘的還是那些連抓起武器自殺力量都沒有了的重傷員,連馬蘭自己都記不清楚,當她在夜間從那些陣地上穿過的時候,她聽到過多少句……
「求求你,幫我,給我一槍!」
面對曾經朝夕相處的兄弟,面對這些在戰場並肩作戰現在卻重傷垂死,只能發出小動物般無助哀鳴的戰友,就算是鐵血的軍人,又有幾個人能狠下心,去他們舉起手中的武器?!
掂著手裡那疊沉甸甸的銀圓,馬蘭最後把它們珍而重之的放回了那個少校的手裡。
「我拿著錢也沒有用了,如果可以的話,等抗戰勝利了,用它們給我們修個碑吧。」
在這個時候,馬蘭笑了,她凝望著遠方已經被日本軍隊佔領的中國土地,她那在黑暗中爍爍生光的雙眸,彷彿已經透過層層歷史的迷霧,看到了未來的明天↓輕聲道:「這個紀念碑不用修得很高,只要能讓我們的後人,在經過它的時候,知道在這個叫上海的城市裡,為了保家衛國,曾經發生過一場如此慘烈,已經有幾十萬兄弟陣亡的大會戰;這個紀念碑不用修得很華麗,只要有一個地方,讓那些躺在九泉之下的兄弟,在偶爾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可以清楚的確定,他們的血他們的汗他們的淚,沒有白流,他們已經在歷史中留下了永恆的一頁,他們也會笑著再次陷入長眠;這個紀念碑上的字,也不需要寫得多,只要四個字就夠了。我只希望我們的後人,看到這塊碑的時候,能夠牢牢記住……勿忘國恥!」
那個不斷轉輾於戰爭最前線,早已經見慣生死,自以為已經學會漠視一切的少校,身體不由自主的狠狠一震←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擁有了太多思想,擁有了太多夢想,擁有了太多驕傲與希望的女軍人。在這個時候,她就像是集結了戰爭與智慧的雅典娜女神,全身上下都散著一種燦爛到宇宙極限的美麗。
在這個時候,他看著這個女軍人的目光中,除了尊敬,還是尊敬!
「修紀念碑的話,也算我一個。」
鐵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他們身邊,他大手一伸,將自己那五塊銀圓,也放到了少校的手掌裡。
發出去的獎金,一塊塊的重新回到了少校的手裡,最後少校必須用兩隻手,才能捧住這些沉甸甸的銀圓。在這個時候,少校的雙手都因為無法承載如此沉重的份量,而微微發顫,他輕輕吸著氣,他的目光慢慢從這個戰場上的每一個人臉上掠過,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