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明捂著頭部要害做縮頭烏龜狀,躲閃著紛紛砸來的槍托。饒是如此,額頭還是被砸中了,血流滿面,帽子掉了,頭髮散亂,一副猙獰的模樣。
「看吧,頑抗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我看你還是痛快承認了吧,也少受點罪。」沈科長還是慢條斯裡地說道。
李思明剛剛壓制住想掐死他的念頭又升了起來,他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三是追求個人享受,否定無產階級艱苦奮鬥的作風,有強烈的小資產階級傾向。你看看,廣大知青揭發你的材料大多都是這些。」沈科長將厚厚材料扔給李思明。李思明粗略翻了一下,無非是不穿補丁衣服,愛洗澡,抽好煙什麼的,跟平時連裡大字報上寫得一樣,有的曾在黑板上見過,連錯別字都一樣。這一點李思明早就想到了,連裡知青也都對他知根知底,被迫之下拿這些小問題做文章,李思明的人緣還是不錯的。
額頭的血還在流,李思明撿起帽子摀住傷口,抬頭說道:「小資產階級傾向?難道穿著補滿補丁的衣服就是革命了?在座各位身上衣服看上去都還是新的嘛,各位咋不穿上帶補釘的。」
「李思明,告訴你,你別狡辯,我們穿的是軍裝,代表黨和人民無產階級專政的力量,是專門對你這種人實行專政的力量。」
「這話不對吧,我記得當年紅軍長征時,穿得也是補丁衣服,難道你認為人民解放軍不是紅軍的後代?咱不穿補丁衣服,表示咱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像國民黨反動之下人民衣不蔽體生靈塗炭,顯示出咱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我這正這是與當前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建設成果的體現。何罪之有?再說這愛洗澡嘛,是純屬個人衛生問題,勤洗澡少生病,這話您沒聽過,偉大領袖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生病有好身體,可以為國家做出更多貢獻。難道您想讓我們知青都病倒,增加國家負擔嗎?你站在什麼立場上說話?」
「你……你……」死魚眼快被氣暈了,從沒碰到如此能言善辯的人。
「李思明,你還不認罪,負隅頑抗只會讓你罪加一等。」沈科長見狀也有點急了。
……
數個回合交鋒,李思明毫不退讓,調查組又開始玩起了疲勞戰術,就如同後世無數電影裡所演的警察逼供時用的一樣,用車輪戰輪流上陣,進行疲勞轟戰,讓嫌疑犯在最疲勞也是心裡防線最脆弱的時候,擊潰心理防線。李思明昨晚就沒有休息好,不管誰遇到這種指控也不會當沒事人一樣呼呼大睡。除了中午短暫的吃飯時間,李思明就沒有休息過,三人調查組輪流,一直審查到第二天晚上,才放李思明回去。
李思明一直精神高度緊張,否則被抓住言語上的漏洞,就前功盡棄了。精神上的疲憊遠比肉體上疲憊更讓人昏昏欲睡。每到自己打嗑睡時,就會有人用槍托讓自己清醒,李思明已經麻木了,他已經懶得去躲避背後的襲擊,每次被打一次,李思明一聲不吭,在心裡冷笑一聲。
回到牛棚,李思明三口兩口吃完不知道是晚餐還是午餐的一頓。像死狗一樣躺在麥秸堆裡,他心裡有些迷茫,回想這兩年以來自己的所作所為,雖然自認自己不論前世今生是個忠於國家忠於人民忠於黨的人,但從這兩天審查的情況看來,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他的夢想被現實擊的粉碎,身上的傷痛讓自己心煩意亂,在迷糊中睡著了,但願黑夜永遠沒有盡頭。
徐學青這兩天很是得意,當初自己打報告揭發李思明,終於有了下文。現在兵團點名讓他參加調查李思明「現行反改革命」,讓他這兩天意氣風發。李思明這個「眼中釘」,一直讓他上火,那次被當眾掐脖子,讓自己很是丟面子,現在終於讓自己有了報復的機會。徐大帥、張華、曾智這些人,他是不會找的,因為這些人都被他統統看作是「黑幫份子」,全被他以調查組的名義安排去興修水利。
整人可是一門藝術,講究理論聯繫實際,光有理論還不行,要有與之相符合的事實證據。前提條件是對人要意狠心毒,心慈手軟的善良之人是吃不了這碗飯的。有句話說「慈不掌兵,義不理財」,就是這個道理。
徐學青當年武鬥時是真刀真槍地幹,那是體力勞動,現在升級了,改腦力勞動,「勞心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一天不整人那是吃嘛嘛不香!他不止是利用入黨、招工、推薦上學為誘耳,收集黑材料,也善於給你上綱上線,敢於適時地給你扣上幾頂可怕的帽子,叫你不敢反抗,即使是被打掉了牙,也只能偷偷地往肚子裡咽,不敢吐出來。莫須有沒關係,只要肯想辦法努力去收集,總能找到材料的,讓你無話可說。
這兩天,徐學青上竄下跳,天天找人寫揭發材料,一番號召知青群眾分清立場劃清界限大膽揭發,許諾為返城提供方便等等威逼利誘,知青們就乖乖地羅列出一大堆罪名,這李思明罪大惡極簡直罄竹難書啊。再不就是往審訓室探視,看看那個「眼中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對了,那天從李思明行李箱子裡查出的五個日記本,還沒有交給調查組,哼,竟敢污蔑偉大領袖的光輝思想,不是反革命是什麼?
晚上八點左右,李思明又被帶到審訓室。這次調查小組三人都是面帶譏笑一副穩操勝算的樣子,彷彿李思明已經是死人了。
「李思明,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老實交待自己的罪行。雖然有的知青包庇掩護你,但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偉大的毛主席思想的指引下,一切牛鬼蛇神、走資派、反動會道門、反革命分子都難逃人民的制裁!」死魚眼陰陽怪氣地說道。
李思明冷漠地回答道:「我沒罪!」
中年婦女陳秘書,輕蔑道:「哼,被調查的人都這麼說,結果怎樣?最後一個個不都是低頭認罪。」
沈科長揚了揚手中的黑色筆記本,正是李思明被抄走的,冷笑道:「李思明,看看吧,這就是證據,上面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我給你念一段: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和朝鮮戰爭的結束,大規模的對敵軍事鬥爭已經結束,『人民戰爭思想』需要適應當前及今後的戰爭形式和特點,在某些方面需要應對未來戰爭的需要,過去國內戰爭時期戰場作戰的基本方針是殲滅戰,陷敵於人民戰爭汪洋之中。現在的人民戰爭與過去不同,裝備不同,手段不同,表現形式也不同,我們面臨的戰爭形態不同,大規模的外敵入侵將很難發生。隨著軍事科技的進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層出不窮,並且更具有機動性,過去慣用的人海戰術將會造成重大傷亡。因此,我們必須對『人民戰爭萬能論』進行批判,尊重以新軍事技術革命為基礎的軍事思想變革。嘖嘖,李思明,看看你還有什麼話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盡敢污蔑偉大革命領袖戰無不勝的偉大軍事思想,宣傳反動學說,腐蝕分化人民軍隊,陰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你居心何在?」
「快說,你的頭頭是誰,為蘇修克格勃還是美帝張目,」死魚眼和陳秘書插著腰,一付揪斗地主老財怒目金剛的模樣
「這只是一家之言,我也沒有否定偉大的『人民戰爭思想』,只是認為有必要在新形勢下有所完善,毛主席還說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些罪名李思明自然不承認。
「還死硬,給我狠狠打!只到他承認為止。」
一旁七八個人衝過來,將李思明的衣服扒了,解下武裝帶,狠狠地抽起來。李思明不敢反抗,強忍著巨痛一言不發。那三位見李思明還頑抗到底死不服軟的樣子,藐視無產階級專政力量,這還得了,打手們打得更狠了。武裝帶打在李思明背上,「啪」得一聲,在冬季寒冷寂靜的夜晚傳出老遠,知青們躲在被窩裡,默不做聲,人的命運在現實面前是如些的脆弱,每傳來一聲,忍不住顫抖一下,那一下一下如同鞭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楊月和徐麗哭了,她倆在被窩裡蒙著頭,淚水打濕了枕巾。她們本來想不顧自己政治前途,去看李思明,可調查組不讓,還讓她們與李思明劃清界限。她們自己寫的反映材料根本就沒人看。
李思明不清楚自己挨了多少鞭,嘴唇已經被咬破出血,背上已經被打個稀爛,每一鞭將抽未抽下來時,身體會條件反射似的緊繃,那夜在李思明和大興知青的記憶裡,時間彷彿如七星河冰凍靜止的河面一樣,過得很慢很慢。天真冷啊,今夜大概有暴風雪吧?
李思明終於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