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潮聽到帳篷外有一百多個人一起走過來的聲音。他早已習慣了龍虎軍這幫人喜歡成群結隊呼嘯而過的特點,為此,他的帥帳都特意搞得大了很多,就是同時一百五十個人議事,也不嫌擁擠。但今天,這幫傢伙興高采烈的程度似乎比前段時間半個月內攻克肅州時還高,這讓張議潮起了好奇心,就想掀開帳篷出去看看,他剛一起身,帳簾已被挑開,林虎、溫龍飛喜氣洋洋的頭先伸了進來,然後是一眾龍虎軍的高聲說笑的隊員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兩個人進門,其中一個,是自己的侄兒張淮深,而另一個含笑看著自己的——竟然是——張議潮一把將身前的帥案推翻,也不管戰報、文房四寶、令牌撒了一地,兩步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那人,眼淚已不覺流下,那人也是眼眶濕潤,拍了拍張議潮的後心,道:「大哥,別來無恙!」張議潮抬身,道:「劍南老弟,我是日夜盼望著能見到你啊!!」旁邊的林虎不幹了,嚷嚷道:「我們就不信有誰能比我們龍虎軍的兄弟更想見自己老大的!」溫龍飛道:「我們聽說老大在原州一帶十分威風,把那個什麼什麼『吐蕃第一名將』和他妹妹打得抱頭鼠竄,後來又聽說老大不慎被燭盧鞏力那小子圍在會州,我們哥兒幾個摩拳擦掌就要去解圍,結果——張大帥不讓……」
李劍南呵呵笑道:「不讓就對了,你們這百十號人要是去了那裡,還不把那裡攪翻天,說不定我的計劃都被你們打亂了呢!」張議潮道:「我當時也很急,但這邊的戰事脫離不開,我又不放心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一起過去,現在他們可都個個是義軍的頂樑柱,缺了哪個都不行呢!」說得眾人哄然大笑。李劍南也跟著笑起來。張淮深道:「再後來就聽說李叔叔和崔度將軍巧解連環扣,逼得燭盧鞏力和尚延心都退兵了。你們在那邊一打,讓我們在這邊打起來就輕鬆多了!」張議潮關切地問:「老弟你是從哪裡趕來?可知現在論恐熱和尚婢婢的情況?他們這次火並可是空前慘烈啊!」李劍南臉上的笑容瞬間隱去,低聲道:「大哥以後再也不用擔心這二人了,他們已經同歸於盡,他們的軍隊也已土崩瓦解了……」眾人發出一片驚呼之聲,任誰也沒想到,這吐蕃幾十年來各自雄霸一方的兩大勢力,就這樣忽然間便一起消失了!張議潮試探著問:「這事又是兄弟你做的?我就知道!兄弟你當初就定下了這樣的宏圖,而今終於還是實現了!了不起!」李劍南疲憊而憂傷地搖搖頭,道:「這事還是不要再提了。我現在只想和各位兄弟喝酒,咱們一醉方休!!」
沒有多久,李劍南就爛醉如泥,然後吐得一塌糊塗。可能這許久以來積壓的很多東西,都跟著翻滾了上來,但是,又都不是能這樣就吐個乾淨的。眾人七手八腳服侍李劍南睡下,李劍南就這樣半醉半夢半醒之間,走馬燈般想著前塵往事,不知不覺,就已淚濕鬢髮。
夜已深,張議潮仍在帥帳中挑燈觀書,看的,仍是當年杜牧註解並贈送的《孫子兵法》上卷。帳內的牛油蠟燭忽然一滅一明,帥案前,已經多了一個人。張議潮起身,喜道:「老弟,你的酒醒了?」李劍南呆呆看著他手中的《孫子兵法》,道:「你還在經常看杜叔叔送你的這本《孫子兵法》?」張議潮點頭,道:「不管是當初杜大人所言的沙州起義大略方針,還是他送我的這上半卷《孫子兵法》,都使我受益匪淺!」李劍南用仍有些發紅的眼睛盯著張議潮,問:「現在義軍在河湟一帶發展得如何?」張議潮眉宇間露出快慰之色,道:「可以說是一日千里,攻城略地無往不勝,也擊退了回鶻和吐谷渾的幾次侵擾。只要再打下涼州,整個河湟就都歸我們義軍所有了!」李劍南嘴角微微上翹,問:「『義軍』?是張大哥的『義軍』,還是大唐的『義軍』啊?」張議潮一愣,反問:「兄弟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李劍南哼了一聲,道:「大哥心裡清楚。小弟這些年出生入死,為的是大唐的『義軍』,而不是大哥的『義軍』!」張議潮面色一沉,瞬間又緩和了下來,繞過帥案,將手搭在李劍南的肩頭,親切地道:「這些年你幫了大哥多少忙,大哥心裡清楚,大哥也知道,這期間,你受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和委屈,但你也知道,我張議潮從沒起兵時,就已經是心歸大唐了,怎麼兄弟你在這時候居然懷疑起哥哥我了?」李劍南從鼻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氣,道:「大哥可曾上表歸順大唐?」張議潮道:「奪取沙州後,曾派出十隊信使,到長安報喜。」李劍南問:「結果呢?」張議潮沉吟道:「兩年了……杳無音訊,我擔心——」
李劍南語氣稍微緩和了些,又問:「現在我們已打下肅州,現在派人到長安上表,應該容易得多了?」張議潮低頭,不語。李劍南冷笑一聲,伸手入懷,拿出一卷書,問道:「大哥可知這是什麼?」張議潮「咦」了一聲,看看他手中的那本,又看看自己桌上的那本,道:「莫非是——」李劍南道:「不錯,杜叔叔親手注的《孫子兵法》下卷!你可知,當時杜叔叔為何不一起給了你?」張議潮不語。李劍南道:「杜叔叔猜得不錯,你現在勢力壯大了,想的就不止區區河湟這一塊地方了吧?是不是還想佔了吐蕃,之後進犯大唐!」張議潮怒不可遏,手指李劍南道:「這、這是你一個做兄弟的對大哥說話的語氣麼?誰都可以懷疑我張議潮對大唐的赤膽忠心,但唯獨你不能!!」李劍南後退了一步,手按腰間穿雲劍,道:「我現在不是懷疑。你的義軍遲遲不打大唐的旗幟,你又百般拖延,不上表歸順,不是另有圖謀,又是什麼?」說著,李劍南抬手,龍吟聲中,一把如秋水般光彩流動令人不敢逼視的長劍已躍入李劍南掌中,劍指張議潮。張議潮一動不動看著李劍南的劍,慘然一笑,道:「沒想到有一天,我們這麼好的兄弟也要刀兵相見……」李劍南黯然道:「我答應過杜叔叔,你如果不想歸順大唐,只是想自立為王,就隨你去,但你如果覬覦大唐江山,我就不能坐視不理!縱然,你我是這麼多年的生死兄弟!」
張議潮很欣慰地一笑,道:「謝謝你劍南,謝謝你一直當我是兄弟。你既然這麼瞭解大哥,你覺得我會甘心做一個偏居一隅佔山為王的草寇麼?」李劍南眼光漸漸犀利,盯著張議潮,道:「不是!正因為大哥不是,我才更放心不下。現在的吐蕃,以大哥的實力為最,而能威脅大唐的,也只有大哥了。當初論恐熱勢力最大時,我幫尚婢婢對付論恐熱;後來我覺得尚婢婢勢力更強了,我就幫論恐熱對付尚婢婢;如今,這兩人的勢力都已消散,唯一能對大唐構成威脅的就只剩下大哥!如果你我兄弟今日之戰,能免大唐、吐蕃生靈塗炭之苦,那也是值得的!」張議潮苦笑一聲,道:「兄弟你怎麼就認定我要反自己的大唐呢……」李劍南卻不再答話,右腳直線向左趟踏入巽卦,左腳弧線向右趟,踏入坎卦,劍成巽五式,如風刺向張議潮胸口,左掌小指一屈三指一橫結乾卦,蓄勢待發。張議潮抽劍,還未動,李劍南已猜出他要用的是斜刺自己大腿的「有劍入無間」劍法的那招「有如神助」,這招曾見老駱駝用過。李劍南手中劍忽然向下一斬,張議潮那拔了半截的劍竟被他的穿雲劍一劍斬斷,兩人都是一呆,李劍南左手的乾卦已發出,直奔張議潮胸膛,張議潮雖向後極力閃避,仍是被他掌風掃到,頓時噴出一口鮮血,而李劍南的穿雲劍已變兌二式,刺向張議潮咽喉——一聲脆響,穿雲劍被盪開,「有」劍,擋在李劍南和張議潮之間的,是張淮深,張淮深向李劍南一伸手,道:「李叔叔且慢!我父親有話對你說!」
帳簾一挑,張議潭進來。李劍南還劍入鞘。張議潭道:「本來我也是要進來的,只是剛才聽到你們兄弟在爭論,原不想打擾……可沒想到你們就動手了……」張議潭將頭轉向張議潮,道:「為什麼這時侯了,你還不把我們的計劃告訴劍南老弟呢?」張議潮拋下手中斷劍,擦了擦口角的血,低頭道:「我寧可打下涼州後,親自進京面聖。」張議潭搖頭,對李劍南道:「劍南老弟,你和我們張家、和沙州義軍,大家就如同一家人一樣,不分彼此。但有些事情,你可以不考慮,我和你大哥張議潮卻必須考慮,而且有很多事情,又不能主動和你說,說了,反而怕你誤會……今天逼到這個份上,有什麼話也只能攤開來明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