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馬戍涼州 第六章 第六節
    莽羅藺真仍是帶著慣有的羞怯的笑容從密室的迴廊內閃出,臂上懸著一捆又粗又長的麻繩,向缽闡佈施了一禮,道:「師父,得罪了。您如果讓徒兒捆,徒兒才敢捆,您如果不讓,在我們吐蕃,還沒人有本事能將師父您強行捆上,連老駱駝大人都不能。」缽闡布冷眼望著這個自己最小的弟子,這個自己最寵愛的弟子,明白了赤祖德贊為何能悄無聲息地在關鍵時刻出現在自己防衛森嚴的密室之內。他現在很想用兩根手指捻碎莽羅藺真纖細可愛的脖子,好讓他不能再露出那種羞怯的笑容。缽闡布緩緩道:「在吐蕃,任何人都大不過王法,何況本國師自己還是執法之人,你儘管來捆,我絕無一絲反抗!」說罷將雙手向後一背。莽羅藺真來到缽闡布身後,將那捆麻繩放到地上,提起繩頭,先在缽闡布脖子上繞過,又在缽闡布雙手手腕處繞了兩圈,之後繩在腰間繞了一圈,拉回,又在缽闡布跪著的腳腕上交叉繞了兩圈,缽闡布皺眉道:「為何捆得如此麻煩!」莽羅藺真輕聲細語道:「徒弟承蒙師父悉心教誨,做事一向一絲不苟,唯恐不能盡善盡美。莫說是麻繩,縱然是鋼索捆在師父身上,師父若想掙脫,還不是晃晃身子就開了。」缽闡布心想也是,哼了一聲,任他用麻繩繼續在身上繞圈,直到麻繩用盡,缽闡布也成了粽子。莽羅藺真滿意地歎了口氣,起身退回密室迴廊。

    赤祖德贊也似暗暗鬆了一口氣,溫聲道:「很好,你不反抗,證明你還沒有到完全不將本王放在眼裡的地步。」

    缽闡布悲聲道:「臣受贊普知遇之恩,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只希望將吐蕃治理得國勝民強,又怎敢對贊普有絲毫不敬之心!」

    赤祖德讚道:「國師你才智過人,又有萬夫莫敵之勇,的確是內震朝野,外懾鄰邦,為我吐蕃強盛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也必然讓本王不得不留一點戒心……你現在被捆得結結實實跪在本王面前,本王才覺得和你說話時比較平等,比較放心……」

    缽闡布額上沁出冷汗,道:「小臣所有作為,還不都是在贊普您運籌帷幄高瞻遠矚的指揮之下!小臣縱然有功,也不過是執行得力,有功也是贊普您一人之功!」

    赤祖德贊冷冷道:「愧不敢當,不知派弟子到處收錢給人灌頂,然後讓信徒們供奉自家妻女做上師明妃,甚至強搶民女為明妃,乃至公然搶奪不願施捨的信徒的財物……現在供養一個僧侶要用七戶平民的賦稅,僧侶囤積財物,侵佔良田牧場,不向官府繳納租稅,只知有你活佛缽闡布!只供養你活佛缽闡布!有些僧侶甚至隨意殺傷『本』教信徒或普通百姓——凡此種種,導致各地民怨沸騰,『本』教趁機死灰復燃,大相尚思羅已與各位信奉『本』教的大臣,密謀聯合,欲逼本王廢佛教重立『本』教為國教,國師,這些都是本王運籌帷幄高瞻遠矚指揮你做的麼!?」

    缽闡布額上冷汗更密,沉聲道:「佛教雖被定為國教,但顯教教義深奧古板,且成就者鳳毛麟角,難以在民眾中真正廣泛傳承,而密教以持咒、皈依上師、修持到一定程度可不受戒律約束,飲酒食肉、男女雙修,一生便修行有成者頗多,故易在民眾中推行,原來實施效果也不錯,可能近來因為臣疏於管束,導致略有變亂,但並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愚民不肯佈施,故有我教徒搶奪其財物,替其積福;至於所殺『本』教教徒,乃是因其人墜邪見中,故以慈悲殺之,代為超度,令其免下地獄,來生信佛。又有前生作孽甚多者,此生果報淒慘,殺之是不忍見其受苦……」

    赤祖德贊喝道:「住口!真是牽強附會信口雌黃。退一步說,即便你所本的是佛之密法,那也是要大根器之人方可修習,普通信眾,依此修習,行淫殺生,難逃因果!本王信奉的,是正宗的顯宗大乘佛教教理,國師之行為,比照《楞嚴經》中所說五十陰魔境界有言:『阿難當知,是十種魔,於末世時,在我法中,出家修道,或附人體,或自現形,皆言已成正遍知覺,讚歎淫慾,破佛律儀,先惡魔師,與魔弟子,淫淫相傳,如是邪精,魅其心腑,近則九生,多逾百世,令真修行,總為魔眷。命終之後,必為魔民,失正遍知,墮無間獄。』此《楞嚴經》,乃是照妖鏡,國師主張男女雙修,讚歎淫慾,破佛律儀,此是魔法,非是佛法!所謂密教之雙身修法,不過是天竺佛教晚期與天竺婆羅門教義及『性力派』學說等混雜而成,明明是外道法。佛門中自古有兩大預言,其一就是:『密教興,佛教亡』。密教於天竺興起,而天竺佛教式微,已證明此預言準確無誤。今佛法遍傳大唐及諸鄰國,我吐蕃如興密教,則真正佛教必亡,本王也將成佛教罪人!」

    缽闡布冷笑一聲,道:「臣是魔王轉世?呵呵,這倒新鮮,贊普天資聰慧,於佛教經典研習甚深,然中土佛經,多有偽經,這《楞嚴經》明明是中土文人杜撰的,其中所說,多有與佛說抵牾之處,一辯自明!」

    赤祖德贊笑道;「國師一定也聽過另外一個流傳許久的佛門預言:末法時期,《楞嚴經》先滅,而後所有佛經漸次消滅,《阿彌陀經》最後滅,而後,只餘『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真言……國師說《楞嚴經》是偽經,乃是怕被照出原形吧?後世攻擊此經為偽經者,也必不乏其人,如此,才能應《楞嚴經》先滅之預言!」

    缽闡布亦嘿嘿一笑,道:「此預言臣當然知道,但贊普難免聰明反被聰明誤,釋迦牟尼佛的確說過楞嚴一經,但卻不是您所說的《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而是鳩摩羅什譯的《佛說首楞嚴三昧經》,此經本不甚引人注目,如不大力弘揚,倒真有先諸佛經而滅之危險。現在的和尚一提所謂『楞嚴經』,都想當然指的是那本偽經,人人都怕此經被滅,此經如何滅得?預言又如何實現?故知預言中所謂『楞嚴經』實指《佛說首楞嚴三昧經》且一定信者寥寥。」

    赤祖德贊沉吟片刻,道:「果然也有此可能。與國師談法論道,真是每有所獲啊,可惜,本王想讓你做諸葛丞相,你自己卻選擇做了曹丞相,如今又動了本王最心愛的妃子——下一步就該是本王的位子了——」

    缽闡布心頭一凜,顫聲道:「贊普何出此言!缽闡布一向對贊普忠心不二,贊普亦有派人監察臣之言行,可有臣一絲一毫的謀反證據?」

    赤祖德贊不假思索道:「的確沒有。不過正是因為一點都沒有,反而讓本王懷疑是本王安插在你身邊的人——比如莽羅藺真——被你察覺了,所以在這些人面前你掩飾得很好……你缽闡布如果有一點不成氣候的異動,在本王的控制範圍之內,可能本王反而更放心一些……」

    缽闡布面如死灰,嘶聲道:「就是說我謀不謀反、和王妃有無今日之事都難逃一死了?」

    赤祖德贊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本王對國師您可是戀戀不捨呢,但國師與大相尚思羅及諸位大臣、與下屬領地的各位首領、及各地百姓,積怨已深,如果本王不給他們個交待,他們聯合起來作亂,國師您還是難逃一死。當年大漢天子殺恩師忠臣晁錯,也正是逼不得已,棄車保帥之舉……」

    缽闡布忽然平靜下來,道:「都說兔死狗烹,如今贊普您面對的尚思羅和達瑪他們可不是一群兔子,而是一群狼!有臣在,他們不敢如何,如臣不在,贊普您恐怕也是朝不保夕!」

    赤祖德讚仰天長笑,道:「多謝國師提醒!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本王又豈會不防著大相尚思羅!不過尚思羅比起國師您來就差遠了,不是個能成大事之人,至於達瑪那個傻蛋,爭王位、爭女人,他哪一次不是唯唯諾諾俯首稱臣。反正本王也正打算將佛教——也就是現在天怒人怨的密教——廢掉,重新立『本』教為國教,定可大得人心……本王身體現在康健得很,也該出來親自打理一下朝政,順手再打打大食,攻攻大唐了,哈哈哈!」

    缽闡布搖頭,道:「臣畢竟還是小覷了贊普,贊普知道顯教大乘佛法不易推行,便默許我傳密教教法,擴大佛教勢力以對抗吐蕃原來的『本』教勢力,待臣成了眾矢之的,贊普再出來收拾殘局,除掉臣以謝天下,然後親自主政——機關算盡啊贊普,不過贊普還是小覷了大相尚思羅,臣對此人暗中觀察許久,此人謀反之證據已確鑿無疑,贊普雖能控制他,但卻控制不了你的王弟達瑪,此二人素有勾結,不可不防!」

    赤祖德贊也搖頭,道:「國師臨終前還不忘對本王殷殷教誨,真是讓本王越發不捨。如果不是你動了本王的屬盧王妃,說不定,本王會放你一條生路!」

    缽闡布低聲道:「臣如果說臣懷疑屬盧王妃是尚思羅派來離間你我君臣二人的,贊普也一定以為臣是栽贓,唉,不說也罷!看來這吐蕃,定要落入達瑪之手了……」

    赤祖德贊咬牙,道:「屬盧王妃一向對本王忠貞不二,若不是你施了邪法勾引她,她又怎會上你的當!事到如今,國師你也只有一死!」

    缽闡佈滿不在乎地笑笑,道:「我是缽闡布,我不想死,便不會死!」說罷晃身一掙,地上落了一層麻繩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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