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得一個如同幽深枯井回聲的聲音道:「妄稱前輩,明明輸給後生了還在死纏爛打!」
巳蛇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
忽見李劍南的背後飄出一個怪物,一個象蟾蜍一樣的人,一個皮膚上沾滿粘液散發著陣陣腥臭和長著黑黑的水皰的蟾蜍一樣的「人」。
李劍南喜道:「商前輩!」
商無雲點頭道:「先多謝公子幫我殺了子鼠,我和他們的子鼠、丑牛、午馬三人曾於十五年前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本來以為今生報仇無望了呢!」
午馬盯住商無雲半晌,忽然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當年風流倜儻的商二公子,怎麼換了這身行頭?五日前在御花園偷襲我們兄弟的也是你吧?還不是剩了半條命落荒而逃,跟十五年前你商家莊被屠時一樣,這麼多年也沒點長進!」
商無雲聽了午馬的話,面上一絲表情都未變,只淡淡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也不提當年敗,舊恨新仇,今天一起了斷吧!」
巳蛇轉頭,剛想說:「請仇大人請先行一步!」卻發現仇士良早已蹤影全無。
商無雲深吸一口氣,弓起雙腿,蟾蜍一般緩緩懸在半空,對李劍南道:「公子只管去擒那宦官,這十個人交給我。」李劍南拱手道:「有勞前輩!」又衝十個人一拱手道:「後會有期!」然後示意兩名金吾衛士將已包紮好的重傷的那名衛士扶到牆角,然後帶著僅剩的這兩名衛士,大踏步出金吾廳。
沒有人攔他。
剩下的十個生肖都把注意力放在蓄勢待發的商無雲身上,因為他們都還記得,五日前在御花園中,這個身懷『天蟾功』的人的出手有多麼可怕,雖然他們最後重創商無雲,但那是集了十二個人的十二生肖誅仙陣,如今,這十個人的殘陣,還能抵擋住商無雲麼?
魚弘志一點都沒有慌。因為仇士良早就說過,朝廷裡、宮裡反對咱們的人這麼多,早晚總會有些不知死活的人站出來幹點什麼的,可惜他們都忘了咱們是怎麼爬上來的,還不是踩著王守澄的屍體,這王守澄,當初可就在我們這個位置上!你只要把宮裡宮外的兵權抓牢了,皇帝又在咱們手上,還怕那幫臣子飛上天?
魚弘志取出一直貼身攜帶的兩枚信炮點燃。信炮在空中綻開的形狀讓他很不滿意,本來他一直幻想著這種政變的發生應該是在一個深夜,自己應該是在衣冠不整中匆忙燃放它們……魚弘志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是在期盼著這樣一次政變,他突然覺得自己厭煩透了這一成不變的宮廷生活,尤其厭煩看文宗和仇士良的對手戲:一個明明飛揚跋扈卻裝成言聽計從的溫順奴才;一個明明受制於人卻又每天像個運籌帷幄的賢明君主。而自己,只是仇士良的一個影子!
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迅速趕到的只有一隊盔歪甲斜缺刀少槍的神策軍和他們如黑鐵塔般的副統領尉遲青,他氣喘吁吁:「中尉大人,不好了,京兆少尹羅立言反了,正帶兵攻打宮門,周統領正率二千神策軍抵抗,但羅立言大約有四五千兵馬,我正調西門、南門的神策軍去支援,可是恐怕來不及了……是不是我們先擒了皇上?」
魚弘志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道:「這些我早已知曉,我召你來,就是給你個立大功的機會,你的鞭法和智謀,都比周統領強許多,本來我是早想將你扶正,可惜一直沒合適的契機,現在你隨我上殿,不是『擒』而是『保護』聖上安全,則反賊自平,你這可是不世之功啊!」
尉遲青喜道:「多謝魚大人栽培,末將一定言聽計從!」
魚弘志問:「你一共帶了多少人馬?」尉遲青答:「共計三百人。」魚弘志道:「讓羅侍衛帶一百人到金吾廳去接應仇中尉,剩餘二百隨我上殿『護駕』!」
仇士良一看李劍南來了幫手,馬上開溜,他才不關心剩下的十個生肖的死活呢,只希望這十個令他失望的傢伙能再多少抵擋一下金吾廳內的幾個敵人。他猜想魚弘志應該已經到了大殿,說不定已經擒了皇上。他還真佩服這個皇上,居然能容忍自己這麼長時間才動手。他看到前面有一隊「自己人」,跑得更快了,就在他的手快要觸到自己的羅侍衛的鎧甲時他聽到半空中利刃破風之聲,仇士良腿一軟,轟然仆倒。
三百河東兵果然戰鬥力不俗,兩輪衝擊已砍殺二百餘名守宮門的神策軍,而守宮門的神策軍也在不斷驚慌敗退。李訓暗暗為京兆少尹羅立言叫好,這樣裡外夾攻,再有小半個時辰,定可擊潰神策軍主力,那樣來馳援的西門、南門神策軍自然也就不堪一擊了……忽見一文宗侍衛飛奔來報:「中尉魚弘志率神策軍上殿。」李訓以拳擊掌,恨恨罵道:「沒用的韓約,壞我大事!」回頭道:「郭將軍,你帶一百河東兵在這裡牽制,我帶二百人去保護聖駕!」此時忽聽宮門外殺聲大作,似有異動,然後忽一沉寂。李訓已管不了那麼多。
尉遲青一鞭一個,隨手清理著殿外和殿內阻擋他們前進的侍衛。魚弘志施施然站在了大殿中央,仰望文宗。
文宗強做鎮定,問:「甘露真假之事,可有定論?」
魚弘志冷笑了一聲,道:「甘露真假,恕臣不知。可這兵變真假,已確鑿無疑,李訓韓約羅立言謀反,正在攻打神策軍,臣受仇中尉命,特來保衛聖上安全!」
文宗強笑道:「仇中尉可安好?」
魚弘志哼了一聲,道:「難道聖上以為仇中尉已經為國捐軀了?他馬上就到!有勞聖上下座,跟隨我們到後宮去暫避一時。」
文宗向龍椅內縮了縮身子,道:「朕哪裡也不去,朕要在這裡親自指揮平亂。」
魚弘志一回頭,道:「上去兩個人,把聖上『請』下來。」
兩名帶刀神策軍出列,向前,靈大師忽然一轉身,道:「不許對聖上無禮。」兩名神策軍一愣,魚弘志森然道:「殺了。」兩名神策軍一左一右,揮刀砍向靈大師頸項,靈大師閉目,合十,口誦佛號。
李劍南的劍在半空中與羅侍衛的槍瞬間過了三招,李劍南一個後空翻,落地,喝道:「好俊的羅家槍!」羅侍衛一手執槍,一手扶起仇士良,傲然道:「既然認得羅家槍,還不退避三舍!」
李劍南冷冷道:「我還以為羅家槍失傳了呢,沒想到世代忠良的羅家槍傳給了你這個不忠之徒。」羅侍衛低頭盯著自己的槍尖,輕聲道:「我羅秀只是個兵,我的職責是保護皇上和仇中尉安全,而現在,你正執利器攻擊仇大人。」說罷,抬頭直視李劍南雙目,又道:「李進士和崔度將軍曲江池一戰時,我也在場,我當時就想,我如果是你們兩個其中的一個,該有多好!」李劍南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變得神采奕奕的少年,非常正式地雙手握劍,擺了一個起手式。
羅侍衛粲然一笑,出槍。大開大合,威風八面的羅家槍。
李劍南步踩八卦,出劍如風。
仇士良爬起,由兩個神策軍攙扶,繼續逃向大殿。
李劍南發現,驟然之間憑劍法還真難一下子將羅侍衛擊潰,羅家槍不愧槍中之王。但不能讓仇士良逃了,否則聖上危矣!當下再不容情,右手連攻三劍,左手收小指屈食指中指結「震」卦,伺機在羅侍衛槍身上一拍,羅侍衛頓覺雙臂酸麻,槍身不由一沉,李劍南卻未藉機發難,縱身一躍,繼續追擊仇士良,神策軍呼喝著前來抵擋,李劍南劍掌並用,擋在前面的人或者倒下,或者飛出。他眼睛始終只看著前方十幾步遠的仇士良,仇士良回頭,看著渾身是血的李劍南,腿又一軟,雙臂一甩,嘶聲對扶著他的兩個神策軍道:「死也要把他攔住!!」吼罷開始手腳並用,速度猶勝先前,剛一得意,忽覺頭頂一涼,帽子不翼而飛;一抬頭,又覺後頸的兩塊肥肉的褶皺之間,多了一片涼涼尖尖之物,接著,他就聽見了他此刻最不願聽見的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擒賊先擒王』,我說過,我會在你擒到聖上之前先擒到你。」仇士良連哆嗦都不敢了——他怕一哆嗦劍尖就會刺進他的後頸,他也不敢回頭,只是僵著脖子顫聲道:「你又焉知我派去的魚弘志沒有捉住皇上?所以你現在最好別動我!」
李劍南忽聽得身後有兵刃破空之聲,剛欲回劍抵擋又聽得「啪」得一聲,李劍南劍不動,回頭。
李劍南看到了一桿槍,一桿身上鏤滿了奇形怪狀的瑞獸,神氣十足的槍,一桿像他的主人一樣,不該在人間出現的槍。而槍頭上挑著一個還在滲血的包袱。
「這是魚弘志的人頭,我還殺了幾百神策軍,放了羅立言進宮門,大局已定。」崔度就這樣靜靜地微笑著說。李劍南看著他已幾乎被血染成紫紅的盔甲,會心地一笑。
崔度又看了一眼呆呆的羅秀,道:「我本來以為槍中之王羅家槍失傳了,很好,我們比試一下!李兄,你只管押仇士良上殿,我隨後就到!」崔度槍身「白虎」一亮,已對羅秀當胸一槍刺去。
李劍南心情舒暢,渾身一鬆,這才覺得被亥豬扣中的胸口上鑽心地一痛,不由得用左手一捂一彎腰,忽聽腦後風聲一響,李劍南向左一側身,右肋下一痛,李劍南一個側滾,右膝跪地,左手摀住右肋,遠遠滾出去的那個留了一路血跡的包袱停下,散開,裡面是一顆血淋淋的怒目圓睜的人頭,李劍南認得,那是京兆少尹羅立言。右肋下的傷口有十二寸長,皮肉外翻,很深,但傷得更深的,是李劍南的心。
這是要命的一槍,更要命的,是你相信那個想要你命的用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