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鬼門關大開之時。
這一天是所有鬼怪們縱情狂歡的日子,也是後人藉以祭奠先祖的特殊時間。
人們不再吝嗇錢財,只會廣開宴席,齋宴十方僧侶,想借他們的法力超度亡靈。然後是在擺開供品,點上香燭,跪拜祭祀祖先,順便也供奉著附近的冤魂們,希望先祖得以安寧,保佑家宅和順。
到了這一天,不管是街道還是山野,到處都瀰漫著煙灰與香燭的氣味。被點燃的火花隨處可見,紙錢燃燒的煙氣繚繞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再加上已經燃盡的紙灰隨風飛揚,將一座活生生的小鎮變成了一座鬼氣森森的鬼鎮。
只有這天,所有人都是盡量不出門的,連街上的店舖也難得的關門休業一天。
陳一維正坐在家中的大堂中砸印紙錢,這是一件後輩向祖先顯示心意的體力活。拿著由木頭刻成小銅錢形狀的鑿子,放在白紙上,再用小鎯頭砸。一槌一槌地砸下去,砸得越密實就代表後輩的心越誠,紙錢越多代表著心意越重。
他是家中的長嫡孫子,所以祭祀用的紙錢就由他來負責砸印。此時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已經被砸好的紙錢堆得滿滿的,多得大概連地底下的先人也會偷笑吧。可他卻還是木無表情坐在那裡,機械般地砸著手底下的白紙。
「大少爺——」鄒春枝輕聲喚他,捧著幾個空空的碗碟走進大堂,把手中的托盤舉到他的面前,讓他看看那些碗碟。
直到這時他才有所反應,抬起木然的面孔望了下托盤,柔聲問道:「她全吃了?」
「嗯!」
「可曾說過要走的話?」
鄒春枝默默地搖頭。一副欲言又止地表情。
今天地方綾很乖。一句話也沒有說。該做地她全都做。該吃地她全都吃。乖巧得令人感到不安。就好像她只是一具沒有靈魂地軀殼。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絲活人地氣息。
原本鄒春枝是同情陳一維地。但現在看見方綾地樣子。她又轉而開始同情方綾了。如果繼續這樣了被關下去。方綾很快就跟個活死人沒有兩樣了。
躊躇許久。鄒春枝終於開口請求道:「大少爺……要不然……就放綾兒離開吧?」
「休想——」陳一維斷然拒絕她。同時凶神惡煞地瞪著她。「如果膽敢在我面前多提一個字。我立時扭斷你地脖子。你是不是想試一下?」
鄒春枝被嚇得泫然欲泣。緊閉嘴巴直搖頭。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滾出去,別讓我看見你。」冷冷的一句話,將鄒春枝趕出了大堂,只留下他繼續砸著那些紙錢。
砸完紙錢。做完那些必須做地事情後,陳一維的雙腳又不受控制了,自動將他帶到了逸園裡。坐在本該屬於他的床上。滿臉倦容。他不止是身累,心更累,這幾天睡得不是很好。
方綾正就著水盆將她手中的濕巾擰乾,然後遞給他擦臉。
雖然很想很想離開他,但每次看見他露出倦容,就忍不住想要替他做點事,哪怕只是幫他遞一遞布巾也是好的。
沉默地接過布巾,放在臉上蓋住,溫熱的水氣稍稍緩解了他的疲憊感。但當他拿下布巾遞還給她時,還是捉住了她的手,啞聲問:「為什麼要走?」
執著地掙脫他的掌控後,方綾遠遠地退到一邊去,低垂著頭,用平板地聲音回答他:「我想走!」
「想都別想,過年之前,你別想離開這裡!」如果勸不住她,那麼他只能用這個辦法來留住她了。
方綾又溫順地低下了頭。心頭卻是百味雜陳的。她想她已經清楚他的想法了,原來他不肯放她走,仍然是為了要在品酒會上贏得勝利。他要為酒樓爭取更好地利益,而她,不過是能讓他取勝的一枚棋子,僅此而已。
即使她再不願承認,即使她再難過,她也必須接受,沒有第二個選擇。誰教她當初說過那些話呢。奇異地。她竟然不再想哭了,只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過的事、所說過的話負責。所以,她會老老實實的住到品酒會結束之後。
「知道了!」她很輕很輕地回答他。「以後……再無關係!」如果不想在離開他以後痛苦,那麼就從現在起切斷所有的感覺,斷了一切雜念。
「你——」何嘗聽不出她話中的意思,明白到她只願意住到過年後,一股沒來由的怒氣讓他站起來,想要捉住她的手,質問她到底是發了什麼瘋,才會突然變成這樣。
想不到他地身體剛有所動作,方綾已經警覺地後退好幾步,冷漠地望著他:「別過來!」
「我過去又怎麼樣?」他從來沒見過這種表情的她,不禁有些愕然,但口氣仍是很凶。
「我會跑……」深深呼吸好幾口氣後,說了四個字:「不擇手段!」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陳述著她的決定。
一瞬間,陳一維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將她擄回府的那天,她拿著木簪刺向自己喉嚨的那一刻,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只是那時候的她,在望向何嬸的時候,眼中還是出現了一絲不捨。而今地她,冷漠得彷彿在說其他人的事一般。
「到底是為什麼?」他很生氣,很生氣,氣得真想捏死她。
以他的身手,要使用強硬手段捉住她,並不是難事,可他已經下不了手了。雙手緊握拳頭,卻找不到出手的地方,那股怒氣無從發洩,最後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他突然向著旁邊的銅鏡出拳,重重地砸在銅鏡的鏡面上。
在這樣的大力作用下,銅鏡居然沒碎,只是嚴重扭曲變形了。而支撐著銅鏡的底座,則散了開來,與銅鏡一起摔到地板上,變成一堆廢銅爛木。
巨大地破碎聲沒有把方綾嚇倒,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這麼安靜地望著他。甚至臉上還露出似笑非笑地表情,好像在嘲笑他的破壞行為,是幼稚而可笑地。
「很好,只要過完年你就自由了,喜歡去哪裡都隨便你,我不會再管你——」再一次的,他帶著沖天的怒火離開了逸園。
逸園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偽裝起來的堅強與冷漠,終於再也撐不下去。在他離去的那一刻轟然倒塌,讓她跌坐在地上,無法動彈。
要離開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在她發呆地時間裡,夜幕降臨了。
漸漸的,屋裡的溫度越來越低,低得連還在發呆中的方綾也開始感受到那寒意,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耳朵裡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風兒呼嘯而過的聲音,又有點像是低低的嗚咽聲,似有若無地往她的耳中鑽來。讓她感到頭皮有點發麻。
抬起手交叉握著雙臂,上下搓動,用來減輕寒冷帶給她的不適感,順便把皮膚上地雞皮疙瘩安撫下去,方綾想從地上站起來。
不過她坐的時間太久了,腳部的血液長時間得不到流通,剛站起來地時候,雙腳一陣麻痺,讓她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穩。眼前卻突然出現一團緩緩蠕動著的黑影。
這是什麼情況?她不會是坐得太久,兩眼發黑了吧?
但仔細看了下,又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那不是眼前發黑,而是她的面前確實出現了一團黑色的影子,她立時被眼前晃動著的那團黑影嚇呆了。
只見一團黑呼呼的影子,就飄蕩在她的面前,懸浮在她的正上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如同一縷黑色的輕煙一般。時而有形,時而又呈分散狀態。好像是那煙正被一股無形地風吹動,被吹散後又重新聚攏起來。
但現在明明是在屋裡,四周的窗戶也被關了起來,怎麼可能會有風吹起來?而且方綾也沒有感覺到周圍有風在吹動,那麼吹散這團黑煙的風又是從哪裡刮進來的?
沒等她想明白,那團黑煙竟然一下子飄蕩在她的面前,離她近在咫尺了,而且開始有了變化,漸漸地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形。
屋裡沒有燈,但有月光從屋外灑進來,方綾早就坐在屋裡,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所以她還是依稀能看得清眼前出現的是什麼。
首先出現的是一雙纖細的腳,腳上穿著白色地鞋子,鞋面上各點綴著一朵白菊花;接著是一條素白的衣裙,上面繡著許多白色的菊花,裙子無風而自動,搖搖蕩蕩的,鋪展在方綾的眼前;再往上看,盈盈一握的楊柳腰,由一條也是繡著白菊花的腰帶纏住;高聳的傲人部位,曲線漂亮的修長玉頸,還有……還有一張會讓人感到眼前一亮地臉。
一看見那張臉,方綾就產生了自卑心理,為什麼她在這個世界裡,總是會遇上絕色美人?如果是以前地她,或許還有自信與她們比上一比,但現在,她只能夠仰望她們的美貌而已。
相比之下,鄒春枝那樣出色地長相,也只能勉強算得上是清秀佳人了。
鳳鳴、陳蕙芷與眼前的這名女子,都各有特色。
如果說,鳳鳴是一團形於外、個性張揚的火焰,可以點燃一切激情,能讓男人死心埸地地撲向她的話;那麼陳蕙芷就是一朵深山幽谷中的潔白蘭花,清香幽遠,可遇可不求;而眼前的這名女子,則好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美麗,高傲卻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讓人想要採擷卻又擔心她渾身的刺。
「哈哈哈哈……」沒等方綾欣賞完她的美麗,從驚艷中回過神來,那個女子的瘋狂笑聲已經破空而出,尖銳的聲音刺激得方綾的耳朵「嗡嗡」作響。「我終於可以現形了……今天果然是個好日子……」
現形?現什麼形?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方綾莫名其妙地望著這個女人,感覺她的話令人摸不著頭腦。
女人瘋狂地笑聲停止後,突然定定地看著方綾,開始從嘴裡發出陰惻惻的笑聲,讓方綾聽起來,宛如許多蟲子要鑽進她的耳朵裡去一樣,難受得很。而女人美麗的樣子也變得不再漂亮了,反而顯得份外的猙獰,特別是那雙充滿怨恨的眼睛,已然帶著她全部的怒氣,向方綾投射而來:「你這個賤女人,竟然敢跟我搶男人?我不會放過你的-
「什麼?」方綾一愣,有點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別以為我死了,你就可以近他的身。你做夢去吧,我生是他的人,死了也是他的鬼。而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話間未落,那女人已經伸出雙手,五指成爪,惡狠狠地朝著方綾的脖子掐過來。
她手指上又黑又長的指甲,在月光的映照下,閃出詭異的光芒。
那女人的恐怖樣子把方綾嚇得腳下一軟,重新跌坐在地上,卻險險躲過了女人的攻擊,讓她撲了個空。等她回過頭來,那張臉顯得更加恐怖了,已經變成了青灰色。
直到看見女人懸空的雙腳,方綾才遲鈍地意識到一件事——這個女人是鬼,而且還是只惡鬼。
恐懼立即從心底裡湧出來,繼而化成寒意,從她的脊背蜿蜒爬上頭頂,讓她的頭皮一陣陣發麻。雙腳早就發軟了,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可眼見得女鬼又朝她撲了過來,她不跑不行。無奈之下,方綾也顧不上好看不好看的,四肢並用,連滾帶爬地躲開了女鬼的攻擊。
在忙著逃跑的同時,方綾對女鬼的來歷感到奇怪,也對她所說的話感到不解,忍不住出聲詢問對方的身份:「你是誰?」
「賤女人,我姓祝,你最好給我記住了——睜開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以後別想覬覦我的男人,他是屬於我,屬於我的-
聽到女鬼的姓氏,方綾一愣,爬動的速度也緩了一緩。姓祝?她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姓,是在哪裡聽見的呢?
沒等她從女鬼的話中反應過來,女鬼的手已經伸到她的眼前,朝著她下巴的方向襲去,狠狠地捏住了她的脖子。脖子一下子被人扼住,呼吸頓時困難起來,血液也開始不流通了。頭部僅剩的血液開始向著眼睛流去,讓方綾覺得很難受,眼前看見的景物變成了紅黑色,雙眼不由自主的朝上翻了起來,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