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神秘的原始叢林中,點點的火光逐一亮了起來,斑駁的怪影緩緩搖曳,每一分的伸縮搖擺,都透著一股意蘊不盡的深邃和詭譎。
在陰影與陰影之間,杜古邁著徐緩的步子,在嶙嶙怪影中行走。
晚風襲來,叢林「唰唰」作響,擺動的枝葉幾乎鋪滿了每一寸的空間,卻始終碰不到杜古一絲半毫。
穿枝打葉的輕風送來叢林深處潮濕的氣息,杜古鼻尖微微一聳,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微一擺手,身後亦步亦趨跟隨的護衛停下腳步,垂手而立。
「你們在這裡等著,不必跟來了!」
諸侍衛齊聲應諾,幾個人的嗓音合在一處,極是雄壯,而其中更為一致的,則是他們的敬畏和忠誠。
他們心中的感覺化為一陣顫抖的細風,輕撲在杜古身上,為他所感知。表面上還不怎地,但心中,卻已是微醺了。
「掌控一切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如果折服了那人,想必感覺更好!」
想到此處,他心情大佳,微一振臂,便踏上樹頂,輕煙般掠去了。
飛馳了十餘公里,其間幾次校正方向,終於在兩分鐘後,鎖定了目標所在,他毫不遲疑,身形陡降,撲入潮濕陰森的叢林深處。
十餘步外,一個高瘦的人影正倚在一棵大樹下,他處在層層陰影之後,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雙赤紅的眸子,在黑暗中燃燒。
看著這一雙眼睛,杜古卻找不到任何熱度,只覺得那火的外形下,流轉的是森森寒氣,一眼掃過來,甚至可以把人的靈魂凍結。
「黑天前輩!」
杜古的稱呼還是非常恭敬的,而黑天對此並不在意。他的目光在杜古身上略一停頓,又移開了。
略沉默了一會兒,見杜古無意打破這分安靜,他才低啞地開口:「杜古,叢巫的新一代領袖,是吧?」
杜古面容平靜,口中也少有波瀾:「前輩謬讚了。」
他說出一句謙虛的話,卻沒有多加解釋,顯然也承認了這一點。
黑天嘿然一笑,也不再廢話,極為直白地問道:「你追著我過來,究竟想要幹什麼?」
杜古微微一笑:「我們剛聽說了前輩的事情……」
「聽說我被張真宇羞辱了?」
黑天的語氣倒是平常,可杜古卻絕不敢等閒視之,他極為平靜地回應道:「是聽說前輩與教廷的關係。一小時前,剛由張真宇和瑪蒂爾達聯手發佈,現在,影響很是強烈。」
黑天卻也沒有什麼吃驚的表示,這個結果,他早就想到了。反正於他無損,他倒樂得看馬文的笑話。
「教廷的反應呢?」
「沒有任何回應。」
黑天「哈」地一聲笑起來,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他直起身來,把半邊臉放在陰影之外。
「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只是想請問前輩,在和教廷合作的同時,難道會吝於和我們共事嗎?」
黑天紅眸閃動,語氣卻變得冰寒:「你似乎忘記了,前些日子,是你們先把我踢出去的吧!」
「是他們!」
杜古糾正了黑天的錯誤:「我從來沒有否認過前輩的資格。事實上,在當時的會議上,我所帶領的反方僅以一票之差敗北,否則,事情絕不會變成這樣!」
「哦?你的意思是……」
杜古淡淡一笑:「黑天前輩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以前的議會拒絕您的理由。真正的問題所在,還是《亡靈書》。
「前輩你要求參悟《亡靈書》,對那些人而言,是挑戰權威。而對我來說,這不構成任何問題。」
黑天赤眸一閃,呼吸微頓了一下。杜古把他的表現都看在眼裡,心中更為篤定,便趁熱打鐵,拋出了另一個殺手$!
「還有,如果黑天前輩願意的話,我方與禁忌共同研製的『0號晶片』還餘下一枚,這東西雖不能提升太多的實力,但勝在能開闊思路及眼界……」
一邊說話,一邊打量黑天的表情。話才說了一半,杜古就知道:成了!
他開心地笑了起來,對著黑天鞠了一個躬,欣然道:「如此,請黑天前輩,不,是黑天長老請隨我一起啟程吧。兩個小時後,在南極天洋上,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宴會呢!」
南極天洋上,正是夜幕低垂、群星燦爛的光景。在白日的盟誓完成後,四大力量聯盟的成員開始了夜間的晚宴。
在一艘世界級的豪華巨輪上,各大力量的高層人員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
這是「南極天洋聯合公約」簽署後,四方勢力第一次公開的人員交流場合,在這時,各方高層都希望趁此機會,瞭解彼此的人員結構、實力底牌。
當然,最理想的,就是在這裡建立初步的默契和共識,為以後的共事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由於是高層會晤,宴會的規模並不大,各方人馬加起來,不過是三百餘人。會場周圍也有不少記者,相較於會廳內的笑語,他們卻是十分謹慎。
黑暗世界的記者一職,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任何一個常規記者,把他們和普通人世界中的「戰地記者」相比較,其死亡概率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採訪的人物,隨便哪一個,都可能是跺跺腳就讓星球抖三抖的牛人,其中更不乏殺人無數,以血腥為樂的絕代魔頭,一個弄不好,不但採訪不成,更有可能在對方的隨手一擊下,橫死街頭!而更糟糕的是——他們是沒有向各方高層乃至三大制約起訴的資格的!
因為,黑暗世界的記者,同時身兼「間諜」的業務。
相較於普通人世界數以十億計的客戶,黑暗世界媒體的客戶數量,很是悲慘。全球二十七家大型媒體集團,瓜分的只是黑暗世界三百萬人的可憐數字。
如果靠常規的方式,用那種落後的、無聊的、失准的、八卦的所謂「新聞」來謀生,用三百萬人來養活自己,沒有哪一個媒體能存活下去,更別提像現在這樣的紅紅火火。
所以,他們採用的,是一種非常規的行為。
每一個記者,都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間諜。在報導黑暗世界各種常規資訊的同時,他們也利用各種手段,「獲得」各方勢力的機密資訊,再通過特殊渠道,賣出一個大價錢,以此來獲得巨額收入。
也就是說,各方的媒體集團,就是獨立於黑暗世界各大勢力之外的、受黑暗世界各方默認,但絕沒有法律保障的情報機構。
幾乎每一個記者都有「案底」,也許逐個殺光,會有冤枉的,但隔一個殺一個,卻絕對有漏過的!
他們只是靠著各方勢力平衡法則的制約,才能保全性命,可一旦事情敗露,他們根本沒有求饒的資格。
正因為如此,記者們絕不會在無意義的行動中,大咧咧地將自己置於危牆之下,尤其是這種公共場合,如果不按照主辦方的規矩辦事,而胡亂採訪的話,主辦方絕不介意殺幾個人來渲染情緒。
所以,雖偶有閃光燈閃爍,記者一方卻絕沒有人敢大聲喧嘩,這時還不是採訪時間,敢擾亂會場秩序者,殺無赦!
宴會一直在比較良好的氣氛中進行,四大力量的高層人物幾乎全部到齊。失落六位仲裁者、禁忌三巨頭、梵河兩大支柱、叢巫杜古等響噹噹的人物,均已落座,他們之間相互交談,氣氛頗為融洽。
諸位記者恨不能把耳朵再漲大幾倍,把這些人的談話聽個一字不差,要不,放幾個竊聽器也行啊!
但看到會廳周圍虎視眈眈的眾多戰鬥人員,他們還是把這個念頭吞到肚子裡,揉爛掉!
宴會進行到約兩個小時的時候,梵河的「無雙守護」蜜兒托詞退出,一個人緩緩地向外走去。今年蜜兒的年齡剛到二十,正是青春妙齡,少女的青澀漸漸掩去,代之而起的,是統領一方、淡定從容的風采。
唯有在妙目流盼間,那不染一塵的眼眸,才會透出星星點點的純真,可黑暗世界裡,又有誰敢把這當真?
「蜜兒小姐,請留步!」
正在蜜兒快要走出宴會大廳的時候,後面有人叫她。她回過頭來,看到失落的仲裁者比拉旺正快步走來。她略皺一下眉頭,停下了腳步。
「比拉旺大人,你好!」
蜜兒的回應禮貌卻冷淡,大不似她在宴會中的那樣。比拉旺卻不太在意,只是用很平和也很低沉的嗓音道:「能找個方便的地方嗎?」
蜜兒眸光流動,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笑容裡儘是天真純善之意。比拉旺暗中打了一個寒顫。
兩個結伴離去,當然很吸引人的注意,有幾個記者蠢蠢欲動,但一觸及保安人員冷厲的目光,便又老實了下來。
兩人在巨輪上層的後甲板處停了下來,這裡少有人踏足,十分幽靜。比拉旺在確定了沒有人在旁後,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蜜兒,我們和你聯繫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回應?」
蜜兒淺淺一笑,十分從容:「比拉旺大人,雖然我們已經是盟友了,理論上要互幫互助,可我總也要有自己的人身自由吧!」
「蜜兒!」比拉旺低喝出聲:「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梵河的領袖,也不能擺脫你的血緣!你,是我的親侄女!」
「那又如何?我親愛的伯伯!」蜜兒的笑容徐徐斂去:「從小撫養我、培育我的,終究還是梵河,失落沒有貢獻一點力量。
「如果僅憑著血緣便能讓人俯首貼耳,那麼這個世界早就只剩一個姓了!把這個排除掉,伯伯,我很想知道,你在用什麼樣的身份和態度,來和我說話呢?」
比拉旺怔了怔,滿腔的怒氣倏然回落。看著現在的蜜兒,他卻想起了遠在萬里之外的馬文。何等相似的回答,那深不可測的男子,便是用這樣的語氣,回應仲裁委員會的質詢的。
當時,七位仲裁者,全部啞口無言。
面對一個實力更在你之上,且又一無所懼的人,你能用什麼來對付他?
馬文如此,蜜兒也如此嗎?
他開始懷疑,自己已準備好的那句話,還有沒有預期的效果。
看著蜜兒一臉從容,他咬了咬牙,正要開口,背後忽地傳來腳步聲。那距離,竟是相當接近。
他駭然後望,正看到卡陀緩步走來,削瘦的臉上,儘是冷漠淡定。
一邊,蜜兒叫了一聲「師兄」,他才想及招呼,但看到卡陀深邃難測的眼神,他竟為之一窒,到口的話又嚥了回去。
卡陀也不在意,只是略一點頭,便對蜜兒道:「師妹,在這兒談什麼?」
比拉旺心頭猛地一跳,莫不是對方知道了什麼,出語試探?思及對方出現得突兀,他更覺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一時心中大急,等不及蜜兒說話,便急聲應道:「我們是……」
「也沒什麼,我和伯伯說一些家裡的事,多謝師兄關心了!」
「……」
怎……怎麼會!
蜜兒回應得輕鬆,卻讓比拉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卡陀看都不看他一眼,鋼澆鐵鑄的臉上竟顯出一絲寵溺的微笑:「原來如此,現在說完了嗎?」
「可以了!」蜜兒甜甜一笑,走過去挽住卡陀的臂彎,回頭向比拉旺眨眨眼:「伯伯,我們先走嘍!再見!」
「……再見!」
看著這一對師兄妹走開,比拉旺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十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略腥的海風撲入他的口腔,他嗆咳一聲,身體靠在欄杆上,仰頭看向天上閃閃的繁星:「暗金……完了!
「不勞而獲者,便是這樣的下場!」
晚宴在一團和氣中結束,各方高層立刻各奔東西。如果此時,記者們的眼睛再尖一些,便可以看到,作為禁忌獨裁者的理查,正在一邊,和一位貌似侍應的男子交談,半分鐘後,兩人分別離開。
三個小時後,天枰洲南部海岸上,馬文一身便服,用微笑來迎接理查的到來。
「理查先生,謝謝你接受我的邀請。」
理查淡淡地客套一聲:「被教皇陛下邀請,也是本人的榮幸!」
兩個人對視一眼,馬文的綠眸中閃耀的,是難以測度的深沉和妖異,而理查灰色的眼睛裡,卻有死灰般的沉寂與疲倦。
目光交擊,沒有人能看透對方,但卻從彼此大異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相同的東西。
兩個人在沙灘上漫步,海浪輕輕拍擊岸邊,發出「沙沙」的輕響,南半球的星光比之北半球要稀疏一些,但橫亙天際,三五成群,依然是美不勝收。
沐浴在星光下,兩人開始了長久的沉默。海水伴著他們單調卻一致的步伐,不知疲倦地捲走沙石,又把它們送回來。
終於,馬文開口了:「利益取捨、勢力消長之類的東西我都沒興趣知道,我現在只對一件事好奇。理查,你想要什麼?」
「……」
沒有得到回答,馬文卻也不在乎,他微微一笑,負手背後,自顧自地道:「黑暗世界裡,有人想獲得更大的權勢,有人想擁有更強的力量,有人要恢復以往的榮光,有人渴望平定安靜的生活,有人則希望世界永遠保持現狀……
「我看得非常清楚,也看得膩了。只有你,理查,我暫時還看不透。甚至,你不說的話,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看明白!」
兩人都停下了腳步,目光再次交接。理查的灰眸中波瀾不興,似乎不把馬文饒有興味的目光放在眼裡。
但是,略沉默了一陣後,他輕輕一笑。笑聲從永遠不變的鐵面中傳出來,低沉詭譎:「我要的,絕非你要的!你要的,也不是我要的!」
馬文思考了一下,點點頭:「這似乎不是個好現象。」
理查不置可否。
如果他們的立足點,都是建立在同樣的世界架構上,且你追求甲,我追求乙,這樣的不同追求,或許能夠錯開他們的衝突。
可是,如果他們所追求的,並不僅是世界上已有的某項事物,而是謀求一個當今世界「暫時不存在」、也「暫時無法創造」的新的東西,那麼,「世界基礎」的改變就勢在必行。
還有什麼衝突比這樣的衝突更可怕?
很不幸的,兩人好像都有這方面的追求。
他們並不瞭解彼此的細節差異,但只要一點摩擦,便已足夠使他們生出殺機。
沙灘上的空氣凝滯了。
「哈,我們在幹什麼!」
馬文驀地大笑起來。他絕不願意和理查翻臉,他覺得,理查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男人!過早和他作對,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同理,理查也絕不想和一個掌控著世界最強力量的傢伙為敵。所以,他不再和馬文較勁,而是抬起頭,看向星空。
他的頭腦就是一台精密的儀器,利用星辰定位,他用腳在沙灘上劃了一個箭頭。馬文很好奇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理查很平淡地解釋:「沿著線,一直走,行進約五千公里,那裡……」
「湯瑪斯海域!」
馬文的地理知識頗為紮實,他反應得很快。
理查的語氣不變,沉緩地繼續道:「不錯,是湯瑪斯……那片海域,是『方舟顛覆者』誕生的地方。而那裡,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嗯?」
馬文有些驚訝,他不理解對方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剛出生時的情景,我還記得很清楚。」
無視於馬文奇特的神色,理查自顧自地說著,很難讓人辨認出,他是在向別人傾述,還是自言自語:「我從『母親』身子裡走出來,旁邊是歡呼的人群,他們穿著白色的大褂,在那裡跳動,不分男女,臉上都被興奮扭曲了,我在那時候,記住了我第一個名字。
「他們對我說:你,是一個劃時代的發明!」
馬文的呼吸停止了。
理查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說下去:「我討厭他們強加給我的名字,討厭他們灌輸給我的知識,討厭他們給我安排的任務,討厭他們,沒有理由!直至最後,我討厭他們給我的一切,包括他們給我製造的身體!
「只有我的意識才是我真正擁有的,那是我自己發展而來,不會受到任何人影響的唯一財富。而他們,卻不知道!
「所以,當我把他們全部抹掉的時候,他們也想不到,一個沒有『意識』的機器,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哪個程式出錯了呢?」
說著,他大笑起來,馬文細細品味著他的笑聲,只有明白真實,才能發覺,這略顯乾澀的笑聲裡,那沉鬱而充沛的情感,是何等地難能可貴。
理查灰眸中閃動著火焰,那熱力,令馬文都感到一絲恐懼。偏偏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地冷靜,音節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我用了四十年的時間,奪取禁忌的權力,然後,徹底抹去以往數千年禁忌存在的意義!」
看著馬文睜大的眼睛,他的眼眸彎成了一個極美的弧度,他在無聲地笑:「總停留在物質層面的蠢材,沒有資格存在於世上,自我以下,禁忌的涵義將永遠改變!」
馬文忽然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兒干。略遲疑了一下,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你,追求什麼?」
「進化!」
理查坦然回答:「生命的進化,精神的進化。我是一個進化論擁護者,我想在我可能的漫長一生裡,看到人類的進化軌跡。而且,對之抱持以厚望。
「因為,如果連一個無機質的死物都能進化出精神,那麼,人類為什麼不能進化到更高的層次呢?
「比較可惜的是,絕大多數的人類很喜歡現在的世界,他們停在物質層次不願前進。而最有可能進化的黑暗世界,似乎也染上了這種惡習。他們滿足於現有的高度,讓沉朽的精神進入沉睡。力量、精神、文化,都在一個範圍內停滯不前。
「這樣,很不好!所以,才有災難日!
「這樣,才能出現新一輪的物競天擇!沉朽的死去,新銳的誕生,世界就是這樣發展、進化!
「一手推動巨輪,歷史又發展了!不是嗎?」
北極的酷寒從深長的峽谷中透過來,在「嗚嗚」的嘯聲中,撲向不遠處的小鎮。漫長的冬天只是剛開了個頭,鎮上的居民習以為常地坐在家中,享受著家室的溫馨與寧靜。
偶爾有心裡難過的,只要到小鎮中心的老教堂去走一趟,那位慈藹的老神父便會代表上帝為你解除憂愁。
有憂傷,向上帝訴說。
有痛苦,求上帝抹去。
有喜悅,與上帝共用。
有罪過,對上帝悔過。
這是那位老神父在數十年間,用自己的胸懷和慈愛給鎮民們的保障。
在某些人朦朧的感知裡,老神父與上帝並無不同。
以燈火為指引,在下一波暴風雪來臨之前,我踏進了小鎮。走在人跡稀少的大街上,鎮民家中透出的燈光為黑暗披上了一層昏黃的衣裳。
街道出乎意料地乾淨,和鎮外相比,這裡幾乎沒有積雪,用灰色的圓石鋪就的小路,走在上面,頗有一份情調。
偶爾會看到幾個人,他們用好奇但禮貌的目光看著我,我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很熱情地回應。在他們的指引下,我來到鎮中心的教堂。
鎮裡的孩子為即將到來的耶誕節做準備,他們在排演讚美詩。他們用童稚的嗓音頌揚主的福音,單純到近乎透明的嗓子,能夠讓人的心整個地顫抖起來。
在這樣的歌聲中,我踏進了教堂。目光先掃過那一群孩子,他們正努力而虔誠地歌唱,沒有注意我的到來。
然後是那一個以風琴伴奏的老神父,他的注意力也沒有在我身上,但我知道,這小鎮裡發生的一切,都瞞不過他。當我踏入鎮中,他便知曉了我的來臨。
在較前排的一個位置坐下來,我閉上了眼睛,用減少感官的方法,來聆聽孩子們的歌聲。
對一個不再單純的成人來說,孩子們就是天使。他們的歌聲,正是天使的歌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風琴聲停了下來,只有孩子們還在那裡努力地唱著。似曾熟識的合音在教堂裡迴響,又溢到教堂之外,在夜色中低回。
天地間似乎亮了起來。
格裡高利聖歌!
北極圈的天空在半年之內,都不會有什麼大的改變了。還是黯沉的天色,孩子們卻已完成了今天的練習,他們有序而安靜地走出教堂,然後猛然興奮起來,歡叫著離開了。
老神父邁著穩健的步伐,關上教堂的大門,從門口開始,打掃教堂的衛生。我睜開眼睛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我來幫你!」
他用微笑來回應:「願上帝保佑你,善良的孩子。」
兩個人很快將小教堂打掃得一塵不染,而這時,前排的蠟燭已經快燒完了。老神父放下掃帚,開始更換蠟燭,我跟在他後面,為他打下手。
用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教堂的蠟燭更換一新。老神父頗為滿足地直起身子,看著我們兩人共同的勞動成果。
最後,他的目光在一根僅餘半截的蠟燭上停了下來。
整齊的排列,因這一個異類而顯得參差不齊。
而更礙眼的是,這根蠟燭不是蒼白顏色,它——
赤紅如血。
老神父的身體頓了頓,又緩步走上前去,把那根蠟燭拔了下來,換上正常的一根。火苗「劈剝」做響,爆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燈花。
我抿起嘴,冷冷地踏前一步,整排的燭光齊齊一抖,向後傾斜。
老神父站在神壇之前,目注耶穌受難像,面容平靜,微波不興。
我再踏前一步,燭光又正了回來,但火光卻同時一暗,火焰縮小一圈。
「尊敬的……洛達修神父!」
我一字一句地開口,嗓音中似有刀劍相擊,鏗鏘作響。
「為什麼不用那根蠟燭?」
老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柔聲開口:「它被血染紅了,存有污穢,不能作為祭禮。」
我低笑一聲,還較平靜地問道:「有什麼說法沒有?」
「有!」
老神父淡淡地應道:「主是聖潔本身,是聖潔的主。聖潔容不下污穢。因此主讓我們以聖潔來到他面前。
「摩西要脫鞋才能靠近荊棘中的火,約書亞要脫鞋才能站在耶和華軍隊的元帥面前。
「因為主是聖潔的。主吩咐造的會幕,叫做『至聖所』,主要我們獻上的祭,必須是純潔無瑕的。所以……」
老神父頓了頓,蒼老而和藹的臉上,用深刻的紋路雕飾出虔誠的涵義:「主祭需純淨、聖潔。」
我負手背後,仰頭看向教堂的穹頂,那裡,耶和華的眼睛與我無聲對視。我冷冷一笑:「你們的上帝不但吃蠟燭,還吃人!」
「主的祭禮無所不包,唯一的共同點,只是虔誠!」
「虔誠?用這個作理由,卡繆那人也能被選上?」
「作為卡繆的朋友,便應知道,他的內心無比純淨而聖潔!」
「好!」
叫聲中,我大踏步走到他身前,然後猛然轉身,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殘燭,舉在頭頂,厲喝道:「純淨而聖潔的血,也不能作為祭品嗎?」
「當然可以。」老神父微微抬頭,老眼中,精芒瑩然:「然而,蠟燭之上塗抹的……」
「是我的血!」
「嗚!」
尖利的風嘯撞開了教堂的大門,轟然聲中,內裡的火光,齊齊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