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松雲看起來好多了,非但夜裡能睡足三個時辰,就連白天也能扶著人慢慢在院中活動。眾人十分歡喜,暗自祈禱這是好轉的徵兆,唯獨陸大夫搖頭道:「非也,一個人體內統共只有那麼多精元,她只不過是把剩下的全拿出來用了而已。就好比一盞油燈燃到了盡頭,爆出的燈花反而更大,光亮也比平時耀眼,都是所謂的迴光返照之兆。」
若茗只盼是陸大夫錯斷,然而凌蒙初又請了一位大夫來瞧,也是這麼說。眄奴等絕望之下,只得預備好棺槨等物,然而一瞧見松雲日漸舒展的眉頭,又覺得是大夫錯看了。
湯顯祖每天都要陪松雲說話,問她對《紫蕭記》的想法。有一天松雲道:「紫玉蕭作為信物,未免有些狼伉,想來一個纖弱女子,整天拿著一管蕭跑來跑去,非但不好看,於情理上也覺得勉強。」
湯顯祖認真思忖一陣子,問道:「依你之見呢?」
「既是定情信物,能夠隨身攜帶的小巧之物最好不過,比如女子的簪環頭飾,男子的玉珮寶帶等等,甚至於繡履、錦襪、香囊、巾帕都可以,這些物事民間常見,情理上也說得通。」
湯顯祖讚道:「不錯,經你一提,是我豁然開朗,真可謂一字之師!松雲,等你好了之後,乾脆我拜你為師吧!」
松雲羞澀笑道:「先生取笑我,我正是人說的無知無畏,不知深淺就說了出來,你再誇可不是折殺我了嗎?」
湯顯祖正色道:「我並不是胡亂誇獎,只為你所說的句句在理。我想作為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一定得是件珍貴、美麗,又像征高潔的東西,紫玉蕭雖然附合這幾個條件,卻像你說的那樣,不適宜女子隨身攜帶。香囊、錦襪這些東西又太過平常,至於女子的簪環首飾麼,」湯顯祖看了看眉娘,笑道「我對這些所知甚少,不過自我認識眉娘以來,見她的首飾件件精緻稀奇.想來她是這方面的行家,不知可否請她出個主意?」
松雲含笑道:「二姐,湯先生請你呢。」
眉娘嫣然一笑,道:「我所有的首飾中以水晶嵌玉鳳嘴步搖最為貴重,然而我最喜歡地,卻是一支紫玉釵。」
湯顯祖眼前一亮,拍手道:「紫玉釵,妙!既與紫玉蕭源出一派,又能作為信物隨身攜帶。而且品性高潔,好,就把紫玉蕭該為紫玉釵。《紫蕭記》該作《紫釵記》吧!」
是夜湯顯祖一夜未曾合眼。就著燈燭將之前所寫一一塗抹更正。又將之後地劇情推敲出了**分——凌蒙初等人也是終夜未眠。松雲地病情突然惡化。喝了湯藥仍無法正常呼吸。陸大夫聞聲而至。照舊取出銀針艾條一番救治。見松雲勉強合眼。忙將眾人叫道屋外。壓低聲音道:「油盡燈枯。再不可施為。就在今夜明天了。你們早些準備吧。」
眄奴眼前一黑。軟軟倒下。凌蒙初忙攙起她送至中廳。若茗哭著哀求道:「老先生再想想辦法吧!」
陸大夫道:「我早已說過。此病已入膏肓。無法醫治。她能撐過這些天已經出乎我地意料。想來是她心情極好地緣故。所以異於常理。如今精氣已經全部耗盡。老朽無能為力了。」
松雲地病陸大夫剛到蘇州時就已得出如此結論。端卿情知已經無可挽回。遂施了一禮道:「多謝陸老先生援手。我們盡快準備。」
若茗還欲再懇求。端卿悄悄握住她地手。低聲道:「我們還是多陪陪松雲吧.電腦看」
幾個人圍在松雲病榻之前。徹夜未眠。看著她被病痛折磨地憔悴消瘦地臉龐.想起結伴同行時地點點滴滴。越發心痛難當。其中尤以凌蒙初與松雲相交最久。此時心如刀割。若非他性格堅忍。恐怕早已像眄奴一樣病倒在床。
清晨時湯顯祖未經通知便匆匆趕來,老遠就道:「松雲,我已想好怎麼講這個故事了!」
趕到近前才發現松雲雙目緊閉躺著,其他人則是淚眼不幹,湯顯祖心裡一涼,不由自主伸手向她鼻下探看,一邊顫聲問道:「難道已經過去了?為什麼沒來叫我?」
凌蒙初低聲答道:「沒有,大夫說就在今明兩天。」
此時松雲已經昏暈多時,眾人只道她神志不清,說起病情時便不再背著她,湯顯祖縮回手,仍然止不住兩腿發軟,扶著床欄慢慢坐下,方才有氣力問道:「還有救嗎?」
眾人垂著頭不忍回答,湯顯祖立刻明白了。
清新的空氣透過輕紗慢慢洇進來,眾人低聲啜泣之時,忽聽松雲溫柔的聲音道:「你們都在?為何清早起來便圍著我,是不是我大限將到?」
眾人猛然驚醒,抬頭見松雲已經睜開眼睛,微微笑著將眾人環視一遍,道:「別哭,我想歡歡喜喜地走。」
若茗見到她彷彿洞明一切的雙眸,心中猶如針刺,忽然覺得哭泣和隱瞞對她來說都是沒有必要的,忙擦乾眼淚,坐在她身邊道:「姐姐要不要洗個臉?又是一天了。」
「是啊,又是一天了,邀雲庵清晨的氣息最好聞不過了。」松雲微笑著看向門外,「你幫著我洗洗臉梳個頭吧,病了多少天,蓬頭垢面幾乎不能見人了。」
眉娘聞言忙端來熱水,幾個女子簇擁著仔細給她洗了臉,眉娘又替她鬆鬆地綰了一個慵懶髻,跟著命凌蒙初坐在床沿上讓松雲倚著,自己匆匆忙忙奔出去,不多時拿著一支光彩四溢地紫玉釵走進來,親手插在松雲髮髻上,笑道:「唯有二妹才配的起這支釵,今日紅粉終於得贈佳人。」
松雲笑著道謝,又向湯顯祖道:「先生的《紫釵記》準備怎麼寫?」
湯顯祖強忍心痛道:「依著你地心意,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霍小玉和李益終於夫妻團圓了?」
「對。」湯顯祖望著她,柔聲說道,「雖然多有波折,但是結局美好。你願意聽我講完嗎?」
松雲甜甜一笑:「松雲洗耳恭聽。」
「霍小玉元宵夜出外觀燈,不小心將頭上佩帶的紫玉釵掛在梅樹梢上,被隴西才子李益撿到。小玉尋釵時與李益一見鍾情,李益要小玉找到媒人之後才肯送還紫玉釵。」
松雲點頭道:「好有趣的開頭,如此一來李益不但多才,而且風趣、多情。」
「這樣才配得起風華絕代的霍小玉嘛!」湯顯祖笑道,「第二天小玉的師傅鮑四娘受李益之托手持紫玉釵前去說親,二人情投意合,喜結良緣。婚後赴洛陽趕考,臨別時與小玉山盟海誓,約定高中之後立刻回來迎接小玉。殿試發榜,李益高中狀元,權貴盧太尉意欲從士子中選一個乘龍快婿,於是下令士子前往太尉府進見。李益知情後不肯前往,盧太尉懷恨在心,上奏天子薦李益到玉門關外參軍,不得還朝。」
「原來禍由此萌……」松雲正說著,忽然覺得氣血上湧,難過的無以復加,只是不捨得打斷湯顯祖,於是強忍疼痛,繼續凝聽。
「李益一路風塵來到玉門關外,屢建奇功,邊境因此清肅。只是他日夜想念小玉,於是畫了幅《徵人聞笛望鄉》圖托人帶給小玉。盧太尉見李益因功受賞,又氣又恨,再次奏請皇上升李益為秘書郎,改任自己的參軍,並要求他立刻啟程,不准回歸長安與妻子見面。李益到任後,盧太尉舊話重提,要招李益為婿,李益百般推辭不肯。盧太尉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派人送信給小玉,欺騙她說李益已招贅在盧府。對了松雲,這一段小玉是該相信盧太尉地話還是相信丈夫不會變心?我還沒有想好,你說呢?」
松雲勉強道:「相信丈夫。」
「對,以他兩人情愛之堅,霍小玉應該相信丈夫。」湯顯祖此時說的暢快,並未留意松雲神色,凌蒙初卻覺察到懷中的人漸漸發冷發顫,慌忙握住她雙手,試圖用身體溫暖她,可恨卻擋不住她飛快消逝的生命。凌蒙初雙眼含淚,意欲打斷湯顯祖,卻感覺到松雲微微搖了搖頭,他猜到松雲是想聽完,只得強忍悲痛,繼續靜聽。
湯顯祖道:「小玉不相信丈夫變心,耗盡家資尋夫,不得不變賣信物紫玉釵,恰被盧府買去。盧太尉拿到紫玉釵向誆騙李益說小玉另嫁他人,變賣此釵,要李益以此釵聘娶他女兒,李益仍婉言回絕。松雲,我昨天只想到這裡,接下來的一段我正在琢磨,你說要不要保留黃衫俠客?究竟讓小玉自己尋到李益,還是讓二人在黃衫客的幫助下重逢?天子給盧太尉什麼懲罰比較好?」
湯顯祖連問了幾聲不見答應,抬頭看時,才發現松雲雙目緊閉,唇邊帶笑,一縷香魂早已超升,其他人已在旁垂淚多時。
湯顯祖只覺心內猛地一空,彷彿最重要的一塊不翼而飛,他想哭,卻又覺得眼淚不足以見證這一段忘年之情,於是微笑著輕撫松雲鬢髮,默默說道:「若有來生,湯某定當伴你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