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遠遠看見邢縈鳳與天錫說這話,誰想還未走近,邢縈鳳已經掉頭離開,臨走時瞟了她一眼,又似打招呼,又似沒看見。若茗不知她是何用意,走近來便道:「怎麼她一見我就走了,到底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
「若茗,我收到我爹的信了。」天錫艱澀說道。
若茗不明就裡,問道:「什麼信,出了什麼事嗎?」
天錫別轉臉,幽幽看著遠處的煙嵐,沉聲道:「我發現這個世界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
若茗隱隱猜到他受了什麼打擊,默默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天錫也並不想讓她說話,沉默了片刻,自己苦笑道:「從我開始讀聖賢書,就知道天底下有顧憲成,有高攀龍,有東林書院和東林黨,知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再後來我得知爹爹也是東林黨人,在我心裡,他們就是正義,就是公理,他們就是國家的希望,我一直相信,只要皇上重用東林黨人,天下一定太平。」
若茗默默聽著,見他神色越來越黯然,隱隱心疼,又不知如何勸解。
「先皇駕崩,泰昌帝登基,重用了楊漣、左光斗,我心裡十分歡喜,父親也升至尚書,我想離天下太平的日子不遠了,誰知泰昌帝居然再次駕崩,然後就是當今聖上。」當今聖上是我東林黨人從李選侍手裡搶出來的,若不是楊漣和左光斗極力支持,今上恐怕從此就要成為李選侍手裡的傀儡了。聽見這個消息時。我歡喜鼓舞,更確信唯有東林黨能給天下太平,能夠匡扶正義,我慶幸地是,今上最信任、最重用的是東林黨人。如今的朝廷,齊楚浙黨已經作鳥獸散,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好時機。」
若茗鬆一口氣,輕聲道:「既然如此,你怎麼還在憂慮?」
「不,我不是憂慮,我是迷惑,痛心。」天錫垂頭道。「前些天鳳兒找到我,我才知道,父親為了趕走浙黨的最後一員大將,鳳兒地舅舅方從哲,居然憑空捏造罪名,給方從哲安上一個謀逆弒君的罪名。」
若茗驚訝之極,反倒說不出話,天錫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當初我聽見這個消息時,也是這樣的反應。不過當時我並不相信。直到收到爹爹的來信。」
說著將信遞過:「短短兩行字,就將我前半生的信念砸成粉碎。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東林黨也會搞黨爭這種鬼把戲,也會暗箭傷人。而且這事情,還是我尊敬、愛戴的父親做的。」
若茗茫然道:「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父親的為人我清楚,他能寫出這兩行字,就說明他做了,而且理直氣壯,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或者伯伯有自己地苦衷?」
「什麼苦衷?我想不出來。即使他們是政敵,也不能使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啊!這與當初三黨聯手借京察之機放逐東林黨人有什麼區別?難道以東林黨人的氣魄、胸襟。也容不下一個與自己政見不合的七旬老人?難道政治就如此無恥?」
若茗對朝廷這些事原本就一竅不通,況且也沒什麼興趣,只是見他眼中密佈血絲,顯然是許多天都沒睡好,原本的心疼更深了,輕輕握住他右手。冰涼僵硬。似乎他的一腔熱血都在這場信仰的破碎中消耗殆盡了。
天錫茫然地任由她握著,許久。大夢初醒一般猛一甩頭:「不,我不相信父親是這種人,我不信有楊漣和左光斗的東林黨居然誣陷無辜!我要親自去京師一趟,當面問問父親!」
天錫此言一出,整個人就像復活了一般,猛然抽出手,興奮說道:「我怎麼早沒想起來?我去一趟京師,當面向父親問清楚不就行了?我早就想拜望楊大人和左大人,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若茗有些反應不及,只得微笑道:「也好,你去一趟,弄清楚整件事情。」
「若茗,你跟我一起去嗎?」
若茗一驚,本能地搖頭道:「我去算什麼?不,我回家。」
「你去,我帶你去見父親!」天錫熱切說道。
「我?不,我這時候去算什麼呢?我回家吧,早說了要回家,我爹也在催我回去呢。」若茗覺得兩頰又有些發燙,連聲推辭。
天錫想了想,道:「好吧,你不去也行,路太遠,你來回奔波太辛苦,那麼若茗,你回家等著我,到時候我親自上門,親自去,求親。」
若茗乍然聽見「求親」這兩個字,心跳快的無以復加,半晌採用低的幾乎聽不見地聲音回答道:「這不是笑話嗎,哪有這麼快的……」
「不快,一點都不快,」天錫熱切說道,「我認識你已經快五個月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最不同的,我心裡就有了你,後來,在你生病的時候,在那個荒郊野寺你救出我們時,在你一次次駁倒我,讓我心服口服時,我心裡早已經刻下你了,一時一刻忘不了你,若茗,唯有與你在一起,我才是最快樂地。」
若茗只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心內一時歡喜一時惆悵,究竟是何打算,竟連自己也不明白,唯有傻傻聽著他情真意切的表白,癡癡望著他含情脈脈的雙眸。
天錫說了許久,有些若茗聽見了,有些卻從心上繞了幾圈,輕飄飄逃走了。只是這一次,她退無可退的知道,這個人,如此深切的戀著自己,要與自己長相廝守。
到最後,天錫興奮地站起身來,大聲道:「好,我馬上去收拾行李,馬上就走!我要用最快的時間向父親問清楚整件事,然後快馬加鞭去昆山找你,若茗,你一定要等著我!」
說完拉著她,快步向前院奔去。若茗紅著臉甩開他,慢慢跟在身後,天錫醒悟到她是害羞,笑了笑沒再勉強。
余夫人聽說兒子要到京師尋父,嚇了一跳,好說歹說勸住他吃了午飯再走,天錫便趁此機會將向若茗求親的意思告訴了母親,余夫人諸事都隨兒子的主張,也沒有多說。
午飯時眾人都已知道天錫要走,端卿對若茗道:「這兩天我又去了楊歡那裡,他們掌櫃還沒回來,我找不出什麼破綻,再待下去也不是辦法,趁著天錫出門,咱們也回家吧。」
若茗正是如此打算,於是趕著收拾了行裝,又向凌蒙初和眉娘道了別,便同天錫一道出了門。
天錫向北,若茗往東,分別時天錫一臉神情,低聲對若茗道:「你等著我,多則兩月,少則一月,我必定趕到你家裡,你等我地消息。」
又向端卿道:「葉兄,若茗就托付給你了。我很快還要去昆山,到時候還有事求葉兄幫忙。」
端卿忙道:「好說,有什麼事你只管開
天錫笑了笑,戀戀不捨地端詳會兒若茗,這才翻身上馬,揚鞭徑去。
若茗目送許久,心內悵惘迷茫,不知做何感想。
端卿默默等在一旁,最後才道:「妹妹走吧,他走得遠了。」
若茗茫然應了一聲,端卿親自扶她上車,想了想道:「剛才與凌兄辭別時,凌兄說他一直在想咱們家盜版的事,說是咱們走的有些急了,應該再盯幾天,沒準兒就有眉目。」
若茗心不在焉,隨口應道:「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沒有,他說只是直覺,覺得最大的疑團還在無錫城裡,不過他答應時常去城北看看,尋找那個牛掌櫃。」
「凌大哥為朋友真是盡心盡力,我應該當面再謝謝他。」
端卿笑道:「他是不拘常禮的,謝倒不必,咱們記下就行了。」抬眼看見她陰晴不定的面容,心內一陣歡喜一陣惶惑,喜地是馬上就要回家,一路上只有她和自己;惶惑地是,她與天錫究竟說了什麼,她心裡面,究竟有沒有一個特別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