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書商 網友上傳章節 四十三 忘年Ⅰ
    湯顯祖照舊又是五更天就醒的雙目灼灼。窗外透進些許青白色晨光,夾雜著潮濕、清新的氣息,絲絲縷縷浸潤在紗窗的縫隙間。

    下雨了吧?一場秋雨一層寒,客棧中那株秋海棠的花期想來也該到頭了,畢竟是秋天了。

    此時的他忽有些感慨。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也步入秋天了嗎,瞧瞧這鬢邊的銀絲,頷下的白鬚,還有這一天比一天醒的早的習慣。或許,真的老了,連秋天都不止,怕已經是立冬的時節了吧,畢竟很快就要到孔子說的耳順的年齡了。

    他靜靜躺著,有些懶得起床。若是下雨,外面必定是泥濘,聽說今天華亭那個著名的「第一等清客」陳眉公也要到松磐書院講學,要與他並肩齊行嗎?倒也不辱沒人,只是想起來比較好笑,我一個與官場格格不入的人,倒有緣與這左右逢源的得意之人站在一處。

    紗窗外更加明亮了。秋高氣爽,北雁南飛,這等天氣令人不由自主地興奮,眼下他也覺得有些莫名的愉悅了。若是今天沒答應什麼講學的事,出去到郊外走走,豈不是更好?

    或者,乾脆就這麼一走了之?他有些惡作劇得逞的快樂,忍不住捻著不多的鬍鬚,嘿嘿笑了起來。要是自己憑空消失,陳眉公會給那些秀才、舉子講些什麼,如何做一個成功的山人?

    他更覺得高興了,管他下不下雨,且出去走走吧。

    披衣坐起。忽然聽見低緩、浸潤的琴聲隨著潤濕的空氣飄進帳內。湯顯祖眼前一亮,怎麼,這小客棧中竟有懂琴地人嗎?

    琴聲低回,似有些鬱鬱,又似有些許歡欣。隨著琴聲而來的,是一個低柔的女子聲音,和著節律吟道「秋風蕭蕭兮秋意深,朝雨零星兮輕塵,念斯人兮何處?倚欄杆兮獨沉吟。」

    果然是落雨了,不然這女子不會這麼念。聽著似乎是個年輕的女子聲音,不知這彈琴的是不是她?所吟地又是不是她自己有感而發寫下的呢?若真是她自彈自吟,倒有幾分意思。只是她說的這個「斯人」是誰。莫非是情人嗎?多半是,如今風氣開化,女子們有了心上人時常想念倒也是常有的事。

    不過應了那句話,「此卿大有意趣」。小客棧,秋雨後,撫琴吟唱,好一幅清雅的畫卷,何況,客棧的院中還有一株暈染了雨漬的秋海棠。

    湯顯祖覺得好奇心像初春剛發芽的嫩柳,一時三刻就飄起了白白地柳絮。窗外的女子是誰,她歌中吟唱的是誰,她什麼模樣什麼性情?這些都是未知數,唯有未知。越顯得引人入勝——就像杜麗娘夢裡見到的柳夢梅,因為未知,所以分外美妙。

    湯顯祖輕快地跳下床,腳步靈便的不像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他忽然覺得興致勃勃起來,去什麼郊外呢,在客棧裡消磨就不錯,陳眉公一生自詡風流清高,他可曾見過這種美妙的場景嗎?

    輕手輕腳出了門。地上果然是半干半濕,這場秋雨並沒有下透,唯因如此,越顯得有情趣。只是,院中空無一人,那彈琴吟唱的女子呢。莫非也是杜麗娘的一場春夢?

    恰在此時。琴聲再次想起,此番更為低回。吟的是「山水迢遙兮各一方,君生太早兮令我心傷,幽幽兮軒窗,獨徘徊兮憂斷腸」。

    湯顯祖暗暗點頭,不錯,果然是為情所傷,反反覆覆吟唱地都是她心上的「斯人」。不過她歌裡的意思,這個人年歲已然不小,看來今生相伴已然無緣,如此看來,也是個癡情種子。

    只是,她怎麼會認識歲數比自己大那麼多的人?難道說另有所圖?對方地地位,錢財,名聲,那可都是年輕人不能與之相比的啊。湯顯祖想到這裡不由自主笑了,情癡,或者根本不是,而是一個普通的,貪圖富貴的女子。

    他想來想去,越覺得今天早上的一切十分有趣。聽得見的琴聲,看不見的吟唱者,明白直露的心事,可是又不知是情是貪。

    琴聲停頓片刻,忽地一轉,變成了《詩經》裡地《碩人》:「碩人在澗」

    湯顯祖正聽得入神,忽然琴聲陡地一轉,完全變了調,他不覺「咦」了一聲,脫口而出道:「此處怎麼忽然變徵?怪哉,於理不合。」

    半晌,聽見又有一聲長歎:「世間唯有情難訴」。

    這句話他再熟悉不過,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牡丹亭》的引子。他不覺嘴角微揚,流露出幾分笑意,能知道這句,欣賞這句,也就不算俗人。

    跟著又是一聲輕歎,曼聲低吟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願,便酸酸楚楚也無怨」。

    赫然又是《牡丹亭》。

    湯顯祖的微笑早已變成撚鬚點頭讚歎而笑。難為,真是難為了,一個會撫琴,會吟詩的女子,還懂得欣賞我的《牡丹亭》,更妙地是,她念地都是自己得意的句子。

    不錯,若生生死死都能隨人心願,還有什麼可怨悵地呢?

    只是,這個神秘的女子,究竟隱身何處?

    湯顯祖又往前走了幾步,過了秋海棠,過了方口井,漸漸有一股幽細的香氣散出來。該是這個女子的香氣吧,淡而久遠,就像她的琴聲,她的吟詠。

    聞聲識美人,聞香識美人。湯顯祖忽然想起年少時光,那段駿馬輕裘,笑傲公侯的日子。多少次花前月下的瀟灑吟唱,多少次湖光山色中的輕舟飄搖,多少溫柔的、美麗的、嬌俏的、可愛的女子……只是,如今都已遠去,自己也已經鬢髮斑白,唯有在傳奇中尋一點往昔的影子,所以霍小玉遇見了李益,淳於意遇見了公主,所以,杜麗娘遇見了柳夢梅。

    他忽然覺得前半生的時光以極快的速度從眼前掠過,猶如白駒過隙,剛剛窺見蹤跡,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都只因為這段琴聲嗎?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次又有新的香氣,不是剛才那種幽細的甜香,而是敦實的,觸手可及的檀香,一時間又讓他誤以為置身禪寺,四周圍儘是暮鼓晨鐘,龍鍾老僧。

    跟著又聽見那個女子的聲音道:「縱將法華翻遍,怎解這一段心事?」

    聲音已經離的極近了,她應該就在前面那幾叢矮矮的竹子背後。

    只是湯顯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這種想像的美好,是不是要比真實可愛許多,值得留戀許多?

    然而不容他多想,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一段樂府「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湯顯祖不由自主跟著琴聲默默在心裡和著節拍。哀婉,幽怨,纏綿,又有幾分思想的甜蜜。然而到最後一字時,又是陡地一變,「箏」一聲,似乎是弦斷了。

    湯顯祖「啊呀」一聲,脫口道:「心性太高,果然難以承受。」

    半日方聽見那女子回道:「我也知如此,多謝先生教誨。」

    難道她不想見見我?此念一起,湯顯祖反而按耐不住,向前快走幾步,轉過矮竹叢,透過輕薄的晨嵐,拂開案頭飄渺的檀香煙霧,一個身著素色道袍的女子怔怔對著一張琴。

    是她麼?怎麼是個道姑?

    湯顯祖驀地失落,出家人麼?

    道姑抬起頭,秋波慢回,深深望了他一眼,眉尖微蹙,明眸如水,更有一種俊逸出塵的神情將她襯托的猶如秋夜的一輪圓月,如此清澈美好。

    是她嗎?那個彈琴吟唱,令人遐思的女子竟是個道姑?

    註:陳繼儒,字眉公,號麋公,晚明著名隱士,出版家,清客,時人稱為「第一等清客」,歷嘉靖、隆慶、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六朝,年八十二歲,以寫書過上隱逸山林的瀟灑生活。

    :湯顯祖傳奇《紫釵記》中的男女主人公。霍小玉為霍王之女,父死後被逐出府,淪落風塵,偶遇才子李益,私定終身,後李益負心,霍小玉含恨身亡。

    :湯顯祖傳奇《南柯夢》的主角。淳於意偶入邯鄲國,得國王賞識,尚公主,為南柯太守,歷盡榮華富貴,醒後方知乃一場大夢。

    :松雲所吟均為原創,未經允許請勿隨意引用。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