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透過湘妃竹簾細細的縫隙投進來,高低疏密印在淺芸香色的帳幔上。林若茗端坐妝台前,對一面扭雲紋珊瑚錯金銅鏡,漫不經心地描眉。
簾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丫頭豆丁張皇失措的叫聲一迭傳進耳中:「小姐,小姐,不好了……」
紫籐花架下的綠鸚哥撲稜稜扇了幾下翅膀,跟著學舌:「小姐,小姐……」
林若茗腕底微微一抖,入鬢的遠山眉走了型,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豆丁一挑簾子閃身進來,一個勁兒大喘氣:「小姐,不好了……」
「你這丫頭,說了多少次了,一丁點事就大吵大嚷的,沒一點女孩子模樣,讓人笑話。你看,被你這麼一擾,我這眉毛都畫走型了。」林若茗取過絲綿拭去舊妝,拈起螺子黛重新描畫。
豆丁吐了吐舌頭:「一著急就忘了。小姐,剛從前頭得了一個信兒,王媒婆正張羅著給老爺娶妾呢!」
「什麼!」螺子黛重重摔在妝台上,林若茗柳眉倒豎,「爹真是老糊塗了!」
豆丁又是一吐舌頭:「還說我,小姐你現在不也沒了淑女風範麼!」
「死丫頭!」她忍不住罵一句,「小姐心情不好,別添亂。」
豆丁笑笑,湊近了悄聲說:「書房裡伺候的林福私下跟我說的,老爺給了王媒婆一百兩銀子,讓找一個十七八歲身家清白的女孩子,還給了張畫,說越像畫上的模樣越好。我看老爺這回是動真格的,您怕是攔不住了。」
「胡說!」若茗俏臉一寒,「爹多大歲數了?家裡五房姨太太還不夠,三天兩頭找小老婆!還要不要這把老骨頭了!我這就找他去!」
說著氣沖沖往外走,豆丁一溜兒小跑跟著,不住地碎碎念:「小姐,裙擺拖著地了……小姐,釵子忘了簪了……小姐,老爺書房裡好像有客呢……」
可惜林若茗已經聽不見了。但見她腳下如飛,穿過架滿紫籐的抄手遊廊,轉過薔薇花牆,又穿進月洞門,繡鞋沾染了濕綠的青苔,害豆丁一直擔心她會不會失腳滑倒。
二門上伺候的小廝老遠看見二小姐風風火火走來,打著呵欠想:「這家裡的女眷就只有二小姐整天價往二門外跑,難為老爺脾氣這麼大的人也不管管——不過也是,二小姐還插手老爺生意上的事呢,沒有兒子,沒準兒老爺就把她當兒子養哪。」
直走到書房,林福垂手在外伺候,林若茗板著臉問:「老爺呢?」
「老爺在等著會客……」
「就是說書房現在沒外人?」林若茗不等他回答,一掀簾子闖了進去,叫一聲「爹!」
林雲浦正把玩新收來的一本宋版《范成大集》,聽見她的聲音頭也不抬道:「怎麼不打招呼又來了?待會兒有客人,盡早迴避吧。爹得了一本宋版好書,翻完了給你也瞧瞧。」
「爹,你是不是又準備納妾?」
林雲浦愕然抬頭:「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回答我,是不是?」
林雲浦傲然道:「我的事,還用不著你管。」
「我怎麼不管?你是我爹啊!」若茗急了,「您多大年紀了?明年就是五十大壽,怎麼還有這般心思?五姨娘進門才兩年,又娶?難道五房妾室還不夠麼?」
「胡鬧!這是你做兒女的該說的話嗎?不要因為近兩年我縱著你,讓你插手家裡的生意你就大放厥詞!我納妾之事即使你大娘在世也管不著,何況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這裡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還不快快退下!」
「我不走!」若茗倔強的一梗脖子,「爹,家裡這五個姨娘還不夠鬧騰的嗎,何苦這大把年紀還要生事?娘這些年對你千依百順,難道您還不遂心?」
「不要你管!」林雲浦一拍書案,「還不快快退下!」
「爹!」若茗瞧見爹爹額上青筋暴跳,知道是動了真氣,又是心疼又是懊悔,都怪自己沉不住氣說話太沖,他這麼大歲數,萬一氣出個好歹自己可就是一輩子罪過,況且他的脾氣一向吃軟不吃硬,怎麼火一上來就忘了呢?趕緊斟一杯碧蘿春,放軟口氣款款道:「爹爹您別動氣,都是女兒不好。女兒只是擔心您老人家的身體。」
林雲浦接過茶盞呷了一口,歎氣:「你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太急,生意人最忌暴躁,只怕你將來要在這上頭吃虧。」
「不怕,有爹爹教我,女兒會改的。」
「你知道改就好,只怕就是嘴上說說,行事依然我行我素。」林雲浦又呷了口茶,「這茶葉是老羅才從君山採辦的,那邊大旱,茶樹多半枯死,就只弄了這一小簍,還沒分到各房呢——只怕也分不到,統共沒幾兩。待會兒你拿些給你娘送去吧。」
若茗趕緊道謝,又道:「爹爹娶親之事,我知道我不當過問,只是您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宜過勞,況且家裡這情形您也是知道的,幾個姨娘各不相讓,面上堆笑腳下使絆子,再多一個進門,不知又鬧成什麼樣子了。娘這些年管家著實費心費力,還不落好。爹爹,這事能不能緩緩?」
林雲浦搖頭:「茗兒,爹有爹的難處。爹一輩子娶了五次,統共就你和若兒、吟兒三個女孩兒,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林家人丁如此單薄,你讓爹百年之後怎麼去見列祖列宗?」
若茗心道,早知你會拿後嗣之事做借口的,當初娶五姨不也是這個借口嗎?她眼珠一轉,軟軟道:「爹爹,四姨、五姨都還年輕,二十剛出頭,況且四姨不是才為您添了吟兒嗎?若要添丁的話有的是時間,何必再弄一位姨娘呢?說不定五姨今年就要添一個小弟弟呢!」
林雲浦深知女兒阻攔納妾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娘親爭氣,可是她說的冠冕堂皇,他一時也反駁不來,只好答道:「你五姨即便添丁也要十幾年才能成人,爹爹的生意沒人幫,累啊。」
若茗咯咯一笑:「爹爹這話說的,難道現在娶進來一個姨娘就能一眨眼間添一個幫你打點生意的兒子不成?還不照樣得等十幾年!」
林雲浦一時語塞,支吾道:「多一個姨娘幫你娘打點家務,不是更好嗎?將來如若添了弟弟妹妹,也好幫你分擔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事,我盡應付得來,近來女兒時常到各處走動……」
一語未了,就聽林福高聲稟報:「葉大公子來了!」
林雲浦本待要女兒迴避,又見女兒若有所思盯住門簾,心內一動,反正林、葉兩家兩代交好,通家不避,茗兒與葉家兩個少爺小時也多在一起廝混,便是見面也無妨——況且,葉大公子打從去年負笈北上求學之後,這是頭一次回來,茗兒多時不見他,大約也想念了吧?
他一向自命開明,況且早年經歷使他深知青梅竹馬的妙處,順帶撮合一次兒女之事向來是他樂為,因此眼珠轉了兩轉,揚聲吩咐道:「快請進來!」
葉端卿邁著方步款款走進,躬身請安,朗聲道:「給林叔父請安。家父順囑致意。」
「好說,好說。」林雲浦笑容滿面地打量他,端卿這孩子一年不見,越發像大人了。臉膛比去年稍稍黑了些,身量卻又高了,比從前稍豐腴些,因為出身富家的緣故,並無勞作痕跡,別是一種健康、穩重風範。如果一年前走時是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的貴公子,如今就是進退有方動靜有據的好男兒。林雲浦忍不住拈著剛留起來的山羊鬍,心說葉家公子若做了林家的乘龍快婿,倒真是平生一樁快事。
葉端卿此時看見了靜立在旁的若茗,心內不由自主一陣喜悅。一年不見,她出落的越發超逸了。原本橢圓的鵝蛋臉如今偏於清瘦,露出尖尖的下頦,越發惹人憐愛,兩靨的嬰兒肥半褪半存,既有少女的純真又有孩童的嬌憨,想是及笄的緣故,從前的覆眉額發挽起了少半,微露光潔的額頭,越顯得長眉入鬢,眼似秋水,況且此時這雙妙目正笑盈盈看著自己,攖唇微張,似要向他訴說一年來的思念。
葉端卿回過神時,正看見林雲浦笑瞇瞇地望著自己,心道慚愧,一時忘情居然失禮,趕緊向若茗一躬:「見過若茗妹妹。」
若茗還禮不迭,笑道:「端卿哥哥不必多禮,理應是妹妹先見禮才對。」
林雲浦看著一雙兒女,心中更樂,然而不知他此來何事,不方便留若茗在此,於是吩咐:「茗兒,你先退下,等端卿談完正事你可帶他去見見你娘、你姐姐和各位姨娘。端卿一年不見,中午便在寒舍吃頓便飯吧。」
若茗答應著施了一禮退下,端卿本待推辭幾句,又見她倩影裊裊婷婷走過,頓時將客套話嚥下,笑道:「多謝叔父賜飯,小侄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