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王語嫣歎了口氣,是一口很長的歎息,幽幽脈脈,漸至不聞。
然後她一手抓著自己披落的長髮彎下腰,把桌子底下一塊紙板拿起來放在窗台上。
紙板上一行水筆塗的黑體大字:「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男生樓某個窗口光學玻璃的反光退去。觀察者放下望遠鏡,挺了挺肚子對背後的兄弟說:「喲,算了,人家不樂意咱們看了……」
對面是大四的男生樓,大四比較閒,一干兄弟買了望遠鏡的不少,晚上一邊洗腳一邊往女生樓這裡看,順帶大口吃麵喝湯聽著上鋪兄弟的廣播,吃喝玩樂樣樣齊全,人生之樂無過於此。
大三這邊女生樓的女孩們自發現對面老有光學玻璃的反光閃爍,就有點憤憤。本來想告訴樓長讓校警管一下,可是王語嫣宿舍的阿碧比較搗蛋,有一天表壞了,就拿報紙寫了個大字牌:「現在幾點了?」
對面的兄弟一看,先是有種陰謀被揭穿的羞澀,不過很快就厚起臉皮,大書一張貼在窗口:「十一點半,吃午飯吧,學一有大排。」
這種城牆拐彎厚的臉皮和幽默感分明很得汴大女生欣賞,於是阿碧就和對面那個拿望遠鏡的男生去買大排了。一屋子女生笑得前仰後合,只有王語嫣覺得缺乏安全感,於是拿了兩個衣服夾子把兩頁窗簾夾在一起。女生們覺得好笑,一是因為對方的創意實在不愧是在汴大呆了三年多的人,二是因為自己畢竟還是受歡迎的,至少在汴大男生中,同校的女孩依然有些神秘感。
相比汴梁大街上的鶯鶯燕燕,汴大的女生們還是太樸素了些。再時尚也是那一把清湯掛面一樣的長髮,不施脂粉的臉蛋上即使青春,不過總是欠點嫵媚。所以看見同校的傻小子們還是有興趣拿只望遠鏡霧中看美人,「美人」們也覺得只要不是真的春光乍瀉,被看看也沒什麼,至少是魅力的證明。
夜裡熄燈以後,兩千隻鴨子唧唧喳喳議論不休,一串一串的笑聲過耳,都是揣摩對面男生樓老是看她們宿舍的傻小子。按照一個女人頂五百隻鴨子的平衡式,六個人的女生宿舍本來應該有三千隻鴨子。缺席的一千隻鴨子是王語嫣和阿碧,王語嫣一直悶悶的,只是戴著耳機練聽力,阿碧那張快嘴也安靜就很奇怪了。
「阿碧,你睡著啦?」大姐在下鋪問。
「唉!」阿碧懶洋洋地哼哼,「睡覺睡覺,我們說那麼多,人家都是來看王語嫣的!」
一片都啞了。
王語嫣愣了一會不知道說什麼,翻身去睡了。周圍一片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整個宿舍竟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後來二姐就寫了一張大紙板,一看見對面有反光就放在窗台上:「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的兄弟也很合作地點點頭,說:「靠,女生也知道我們在看王語嫣?」
女生們忍了王語嫣很久了,似乎所有男生都是在看她。
王語嫣的老爹理論上是個風流瀟灑的主兒,否則也生不下王語嫣這種丫頭。不過遺憾的是,王語嫣沒有見過她老爹,所以無法確認。她生下來的時候,老爹已經跑了。
王語嫣一生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彷彿在母系氏族社會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上幼兒園,她看見別人都有爹就她沒有,於是很傷心。可是她一問起母親的時候,她娘王夫人就會瞪圓了眼珠子吼她。也就因為如此,王語嫣從小就很膽小。
王夫人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家裡有的是銀子。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女兒,王夫人就買了無數的DVD和書堆在家裡,沒事的時候王語嫣就只好看那些打發時間。所以五歲的時候王語嫣就知道藍鯨可以有三十三米長,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還以為天竺的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大家總是把王語嫣當一部百科全書用,並且說你媽媽教你好多東西啊。其實沒有人對王語嫣說什麼,她那些知識都是看DISOVERY看來的。
除了看科普性的東西,王語嫣還喜歡看一些外國大片,喜歡大理國著名的男影星段正淳。因為段正淳很帥,而且總是在大片裡演父親一類特別有責任感的角色。所以七歲的時候王語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樣就好了。」
後來她九歲的時候,段正淳去大宋參加汴京電影節,順帶訪問王語嫣她們的小學。校長老太看王語嫣長得和一朵小花一樣,於是指定讓王語嫣去給段正淳獻花。王語嫣穿著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給他一束玫瑰的時候,段正淳這種精於舞台表演藝術的老賊馬上表現出對孩子的愛心,一把接過鮮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話筒湊到王語嫣嘴邊說:「你喜歡看叔叔的電影麼?」
台下校長老太有點擔心,王語嫣的木訥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說錯了話豈不丟了汴京貴族小學的名聲?
眾人屏氣靜聲中,只聽見王語嫣童聲朗朗:「我沒有爸爸,看叔叔的電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場寂靜,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淚,卻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掛珠子。一向嚴厲的校長老太也幽幽地歎了口氣。不過這一幕淪落到大宋新聞網的記者手裡就變樣了,第二天的首頁大字標題是——「女兒汴京認父?大理國人氣明星段正淳走訪大相國寺小學」。
段正淳嚇得逃之夭夭,後來再也不敢和王語嫣聯繫,怕是真的牽扯出緋聞來。倒是王語嫣一舉成名,每次教師節聯歡會、全校家長會之類,都是王語嫣當學生代表去講話。這一直從小學延續到大學,即使在計算機系這種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語嫣的美麗也到了上達天聽的地步。計算機系主任沖虛親點她的名要她代表計算機繫在校慶一百週年的紀念合唱團裡領唱,所以她才暑假一連兩個月早晨從段譽他們樓下抱著歌本走過。
為此非但計算機系學生會主席鄧百川大為不滿,連計算機系名震一方的籃球高手慕容復都覺得老傢伙有點好色的嫌疑。可是對於王語嫣來說,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長裙飄灑,很溫順地去參加綵排,甚至沒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絕的。
相對於學校裡的風光,家裡的王語嫣就沒什麼光彩了。
她母親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強人」,在家卻很鬱悶,以她相當豐厚的收入卻沒什麼機會去雇一個鐘點工來支使。因為她竟然養了一個比鐘點工還勤快的女兒。
除了讀書和彈琴,王語嫣幾乎總是拿著一方抹布拂去家裡任何一個角落的灰塵,或者推著吸塵器很安靜地走過來走過去。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了,王語嫣就會捧起一本羅剎詩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發上讀。
很多收電費的走進王語嫣他們家時都會有一點小小的驚觫,他們無一例外的看見在一塵不染的客廳中,美麗的女孩子悄悄坐在燈下看書。對待客毫無經驗的王語嫣甚至不知道打個招呼來表示自己是個大活人,所以這種和現實很脫節的環境立刻讓查電費的兄弟懷疑是不是鬧鬼了。
甚至連王夫人自己也不喜歡王語嫣的木訥,她自詡的淑女教育也許是成功的,可是每當她回家看見王語嫣默默起身,很溫順地站在沙發邊說媽媽你回來啦,王夫人就會再一次的體會沒有家庭的悲哀。和王語嫣在一起,實在是很難讓人感覺到溫馨的。
總之一句話,如果說黃蓉是一杯乾紅,阿朱是一杯陳紹,康敏是一盞二鍋頭,那麼王語嫣就是一杯礦泉水。或許很好看的一杯礦泉水,不過依然沒什麼味道。
王夫人並不喜歡女兒這樣。
看著女兒越長越漂亮,王夫人油然而生恐懼,覺得女兒和年輕時候的自己越來越接近了。更年期那會,王夫人老是懷疑有某個小子在旁邊窺伺她的女兒,意圖效訪當年那個負心的漢子。
所以王夫人對王語嫣是喝罵多於慈愛的,每每說起來就是男人個個不是好東西。王語嫣也總是點點頭,然後吃王夫人在飯店裡買回來的盒菜——王夫人雖然人到中年風韻不減當年,但是卻是根本不會做菜的。
王語嫣永遠只是淡淡地點頭聽母親說。她有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因為她從小就只有讀書讀書讀書打發時間。王夫人的表現從來不超過那些小說裡的單親母親,讀書太多的王語嫣實在無法對此表露什麼新鮮感。
王夫人一方面希望女兒有些貴族一樣的冷漠氣質,可這個時候又會覺得女兒不把自己的話當回事,於是心底暗存不滿。心情好的時候,也就這麼算了,可是王夫人後來的感情經歷和她與王語嫣老爹那次一樣慘不忍睹,這個憂鬱高貴的女經理傷心的時候,除了嗚嗚痛哭就是把惱火發洩在女兒身上。
好在王夫人好歹是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也是黃藥師歐陽鋒他們那個高收入小俱樂部裡的一員,所以還不至於抄一隻拖鞋打王語嫣的屁股。她老是流著眼淚掐王語嫣的胳膊,在女兒白淨細膩的胳膊上留下指甲的痕跡。
夜晚到來的時候,王語嫣在自己的小屋裡,燈下,拉開衣袖看自己胳膊上未褪的紅痕。聽著窗外的聲音——對面的樓不是王語嫣家這種高級花園住宅,依稀是飯前父母在喊孩子。
看自己胳膊的時候,王語嫣總是很安靜的,她感情確實也比較淡,不恨母親。她覺得王夫人還是喜歡自己的,畢竟王夫人在商場一點不在乎價格給她買衣服的時候,那種欣賞女兒的眼光和其他的母親毫無分別。
可是,有一次聽見對面樓上的父母又在喊女兒吃飯的時候,王語嫣哭了,哭得淚流滿面。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嚎啕大哭,如此的……悲傷。
這,就是我們的王語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