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狐沖的印象裡,很多年以前,有個牛人路過江東,在舊日的樹前也是說了什麼關於樹的話。
他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不速的訪客打亂了令狐沖揮筆指點江山的豪情壯志,他再讀自己寫的辭職信的時候才發現信很有殺氣,而這個時候他居然沒有心情設想打梁發板子的情況了。
令狐沖一頭栽在自己的棉被裡,翻那本《天龍八部》,可是他腦袋瓜裡一時間東西太多,兩眼只是在書頁上發呆。
他準備閉眼睡覺,可是偏偏一點睏意也沒有。
他又希望楊康那時候在宿舍裡,這樣他可以和楊康說些話。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輾轉反側半個小時後,他又聽見窗外銀杏葉嘩啦啦地響,他決定出去吹吹風。
校慶的最後一夜,難得所有的路燈都亮了起來,各色校慶紀念品放開了甩賣——一旦過了這晚上,帶有汴大標誌的各色禮品就立刻淪為變質豬肉。
令狐沖雙手抄在褲袋裡,默默地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他想明天這種熱鬧就結束了,沒有一大堆的攤子,也沒有各色的人,只有無數破車載著他和郭靖這種人匆匆地趕去上課。然後再過一些年,他會畢業,他會變成朱聰或者風清揚,朱聰說人年輕應該活得灑脫一點,風清揚說樹長高了……
汴大每刷一次牆皮,送走一批人,留下什麼呢?
郭靖會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楊康會說:「估計雞腿還會漲價。」
段譽說:「行啊,還是令狐沖有天分,有點禪味了。」
令狐衝自己呢?令狐衝開始苦惱,因為他想不出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了人群,一陣涼風讓令狐沖打了個激靈。他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站在斑駁的樹影下,一側是寂靜的網球場,一側是第二體育館的老房子老樹,濃密的樹蔭遮蔽了整面青磚牆。
令狐沖的酒勁又猛退了一截,他不是膽小的人,不過風幽幽地吹,又是在這條路上,一些鬼怪神異的念頭就不由得湧上來了。
汴大校園裡有很多安靜的路,可是這條路的安靜特別有名。楊康說曾經有個兄弟半夜騎車從這裡路過,有一個梳長辮的女孩問他買飯票,說要去食堂買點夜宵,可是忘記帶飯票了。那兄弟立刻就換給了女孩,可是他騎車離開那條小路,才忽然想起汴大根本沒有夜裡十二點賣夜宵的食堂。再看錢包裡,竟然只有一張發黃的紙片。
而來源更可靠的故事是喬峰說的,說是一個打球的兄弟夜裡在籃球場那邊練了半個小時投籃,一身臭汗從這條路上去自習。本來琢磨著太晚了肯定找不到地方,所以要去一教碰碰運氣。可是走著走著偏到二教的路上,發現二教的老樓居然都亮著燈,也沒人自習。那兄弟大喜之下,一人霸佔了整整一排,鋪開了書本自習,可奇怪的是始終沒有其他人來自習。那兄弟打球也累了,於是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被管清潔的大叔給拎了起來。大叔說你大早的跑進來幹什麼?那兄弟只好說我昨晚在這裡自習時候不小心睡過去了,大叔臉色一青,說二教馬上翻修,夜裡不開自習,我昨天六點就關燈鎖門了,你怎麼可能來自習?那兄弟這才想起第二體育館邊的小路和二教足足距離一里路,再怎麼偏也不可能從那裡偏到二教來……
令狐沖被風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之腳下的樹影一晃,似乎周圍的黑暗裡有人一樣。外面熱鬧的聲音還遠遠傳過來,令狐沖立刻打量身前身後的距離,琢磨著以他百米十三秒一的速度,如何才能在二十秒內從這個鬼地方竄出去。
這時候他聽見了細細的哭聲……
令狐沖戰戰兢兢轉過身,看見樹影底下站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四五歲大小,正拿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擦眼淚。
「我靠。」令狐沖鬆了口氣,深深為自己不是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害羞。這要是給楊康知道了,他令狐沖可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他扭頭想走,背後小女孩的哭聲卻越來越清晰。
「唉,」心軟了一下,憤青回頭,走到小女孩前面蹲了下去,「別哭別哭,你家誰帶你出來的?」
「爸爸媽媽。」小女孩把擦臉的手挪開了,是一張圓圓胖胖的小臉。
「別哭別哭。」令狐沖打了個酒嗝,拉起她的小手,「……我帶你去找媽媽。」
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自稱叔叔好還是哥哥好,叔叔這個稱號讓他不由自主地排斥,自稱哥哥卻分明很吃虧,所以令狐沖折衷了一下,說了「我」。
「你叫什麼名字?」令狐沖哄著小女孩。
「郭襄……」
「你名字真土,」令狐沖點點頭,不顧小女孩的心理感受,「像男孩名字一樣……」
「我爸爸起的。」
「那麼你爸爸真土……」
「啊!郭襄。」有人在背後說,令狐沖被嚇了一跳。
「媽媽,」小女孩甩開令狐沖的手,一直跑到她媽媽那裡去了。
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對令狐沖歉然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很清麗,有一雙很柔和的眼睛,令狐沖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同學,謝謝你啊,小孩總是喜歡亂跑。」女人輕輕擰了擰小郭襄的屁股,把她抱了起來。
「沒什麼,你也是來參加校慶的?」令狐沖笑笑。
「我也在這裡畢業的。」女人又笑了一下。
這一次令狐沖腦袋裡忽然跳出了一個影子,他這才看出來原來這個漂亮媽媽的臉很像黃蓉,而且那個母親個頭不高,身材卻很優美,也和黃蓉很像。令狐沖嘗試在腦瓜裡把黃蓉的頭髮綰起來,看看是否和這個母親一樣。
「郭襄……我靠。」令狐沖心裡說,「居然連她爹也姓郭……起名字又那麼沒品味,倒是和老大有點像……老大將來不會真的娶黃蓉吧?」
「嘿,快點了快點了,前面都在等我們了,」路的另一側居然有人在喊。
令狐沖驚訝地揉揉眼睛,不得不承認酒量有限,自己已經喝得有點暈了。原來這條小路上根本不是他一個人,路另一頭的樹蔭下面有好些人影在對這邊招手。
「來了來了,班長他們呢?」母親最後對令狐沖笑了一下,抱起小女孩小步跑了過去。
「班長買飲料去了,」遠處的聲音隱隱傳來,「班長有錢,應該請客。」
「他一個人去的?」似乎是那個母親清亮的聲音。
「帶著體育委員呢……」
聲音消散了,人也離去了。
風靜悄悄地穿過整條小路,好像吹透了令狐沖的胸膛。令狐沖站在那裡,酒勁完全消失了一樣。路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向路的盡頭,似乎樹蔭下仍有些依稀的背影,還有些夾在笑聲中的談話。
他抬起頭,看見月亮在樹葉中隱現,他想起那些曾經在這裡讀書的校友,想起那個不曾謀面的班長,也許在商店門口,正有一個中年男人狼狽地抱著一盒子可樂或者冰茶往回跑……有人在等他的飲料。
許多年以後,牆皮被刷過若干次,令狐衝將會是一個抱著飲料的中年人,在某一天的樹蔭下,有人等他這個班長回去。有人說「班長如何」,無論將來的令狐沖有錢或者沒錢,他將被當作一個班長來記憶。
憤青在這個瞬間腦袋瓜子豁然開悟——時間過去後,留下記憶。
風像一根穿越過去和未來的線,從令狐沖背後吹來,令狐沖似乎在風的盡頭看見了十年後的自己。物理學家們把時間當作世界的一個維度來處理,可是沒有人見過時間這個維度如空間一樣延展。大宋嘉佑二年,一個普通的汴大學生令狐沖在簡陋的實驗條件下——兩瓶啤酒,用自己發昏的雙眼驗證到時間維度的存在。
十年之後令狐沖才把這件事告訴楊康,楊康說你小子喝昏頭了,校慶那時候網球場對面是封閉的,所有人都得繞道從靜園那裡過,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走那條小路?
「鐺鐺鐺。」一陣敲飯盆的聲音從宿舍外面的走道上傳來。
「靠,有老二在就沒有我們的安靜日子了。」段譽抄了菜刀給楊康,「康哥,去剁了他吧!」
楊康抄過菜刀咚咚地切蔥:「不要急不要急,等我吃完麵養養體力。」
「老二不是說準備不幹了麼?」
「信他?」楊康啐了一口,「信他樞密院早給炸平了不說,鐵木真的飛機也給他敲下來過了。」
走道裡的令狐沖瞅了瞅手裡的飯盆,無可奈何:「大家出來吧,皇軍說了,不殺人,不搶糧食。」
「班座……」陸大有探了腦袋出來,「難道皇軍是來送花姑娘的幹活?」
「呸!叫你們屋的幾個出來,今天不是收班費,是發餐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