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翎雪——易釵 第一卷 47.粥話
    李玄磯於當晚何時回來?秦管家並不知曉,早起過去打望,見他房中亮著燈,方知他已經回來。帶人進去服侍時,只見李玄磯半倚榻上,身上僅著了中衣,褲腳撒著,膝蓋以下都是濕噠噠的,卻也不管不顧,只聚精會神地於燈下看信。

    秦管家心知他必是剛回來不久,卻也不問,這個時候李玄磯最煩人打攪,便又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低聲安派下人送熱水來伺候李玄磯沐浴更衣。

    過了片刻,內裡傳出動靜,秦管家這才又進去。李玄磯抬頭看他一眼,將手裡的信捲成一小紙筒,拿至燈上燎著了,順手丟於火盆之中,眼望著紙化為灰燼,這才作罷。

    不一會兒熱水送至,李玄磯洗浴一番,換了衣服出來時,秦管家已吩咐人將早飯送來,李玄磯吃了兩口,忽似想起什麼,看看外面不住下落的雨,問道「小郭說小寒山上在下冰雹?」

    秦管家道「昨兒他送飯回來是這麼說的,也不知今日上面怎樣?只怕要比咱們這裡冷……」

    李玄磯「哦」了一聲,埋頭繼續吃飯,半晌不搭他這話茬,秦管家便有些沉不住氣,猶豫道「城主……」

    「有什麼事?」

    秦管家遲遲疑疑道「早起時,大公子遣人送來一床被褥托小郭帶給三公子,老奴不敢私下作主,特來稟報,請城主示下!」

    李玄磯面上神情輕淡無波,既看不出惱,也不見有喜,緩緩道「他們師兄弟倒也情深,若都如此和睦,我便放心了。」

    此話說得模稜兩可,既未說准,也沒說不準,但秦管家伺候李玄磯多年,最知他的脾性,這般說話多半便是准了,便又多了句嘴「聽說三公子病得厲害,城主看是不是找個大夫……」

    李玄磯神色微黯,略有不悅之色,打斷他道「我早說過,除上山送食水之人,其餘任何人沒我的話一律不准上去,老秦,你服侍我多年,不會連這樣的話都領會不了?」

    秦管家不禁汗顏,深怪自己多事,對著李玄磯一逕自責。

    李玄磯道「罷了罷了,你們既不放心,便早些叫人送飯上去,看看她可活過來不曾?若還躺著起不來,再來報我不遲!」

    秦管家鬆了一口大氣,忙躬身從命,正欲退出去交辦此事,卻聽李玄磯又道「只不過一點小病,竟也慌成這樣,念你們一片好心,便准你們在飯菜上下點功夫,可比素日好一點……聽明白沒有?」秦管家連連應是,總覺這話說得古怪,怔了一下,自去一一交待妥貼。

    那日小郭果然很早便送上飯來,飯菜也明顯要比往日好,洛小丁心知這多半是師父打了招呼的結果,便也不問什麼,只向小郭道謝。除飯菜之外,小郭還帶來一床被褥,說那是大公子托他帶來的。

    洛小丁又驚又喜,感念大師兄恩德,不由得熱淚盈眶,因怕小郭看見,慌忙別轉臉去,等稍好些,這才旁敲側擊地向小郭詢問尚悲雲的近況,得知他一切安好,方才作罷。小郭見她雖面色蒼白,精神倒還不錯,於是放心,下山後自去向秦管家覆命。

    到了傍晚時分,雨勢漸收,灰濛濛的天幕盡頭倒綻出一抹藍來,洛小丁心想,這天只怕要放晴了。她雖胃口不大好,卻還是將送來的飯菜熱了一些吃,她是挨過餓的,在飯菜上一向不大挑剔,能有得吃,已很滿足,便是心緒再為不佳,也很少使性子不吃飯,在她看來,那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天完全黑透後,師父竟然又來了。李玄磯一手拎著只朱漆小提桶,另一手卻提著一個油紙包,進屋之後,將東西放下,打開提桶蓋子,從裡面端出一碗熱粥,對洛小丁含笑道「粥還熱著,你快趁熱吃了!」

    那粥粘糯香醇,肉香濃郁,洛小丁只吃了一小口,便已嘗出那是城西黑狀元粥鋪的牛肉粥,黑狀元粥鋪是浮雲城最好的一家粥鋪,早幾年師兄弟課餘空暇之時,洛小丁常跟大師兄、元宵姐過那裡去吃粥,她同大師兄都鍾愛於牛肉粥,元宵姐喜歡吃的多,似乎每樣粥她都會嘗點,並沒有特別偏愛的。

    洛小丁捧著粥碗說不出話,她竟不知連這些事師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悲有之喜有之,更多的卻是惶然不安,私心裡她是不希望師父對自己這麼好的,她受不起,也還不起,原本欠師父的已經夠多,眼下可拿什麼來還他?

    趁著她吃粥的功夫,李玄磯已架起瓦罐來熬藥,油紙包中是一劑祛風表寒的藥,是他從霍不修後藥房中偷來的,昨晚他略心急了些,竟然毫不避諱地在霍先生面前配藥,只怕霍不修已生疑竇,倘若再大模大樣過去拿藥,難保不惹火上身。想他堂堂浮雲城城主,竟然也學徒弟跑去人家藥房偷藥,將身份體統全拋之於腦後而不顧,只怕當真是瘋了。

    他一邊想一邊搖頭,轉目看見洛小丁已吃完粥,正拿了碗出門去洗,忙起身攔住,道「你這幾日忌生冷,拿給我來洗吧!但有要洗的衣物,一起都抱來,趁著師父如今有空,幫你一併洗了!」

    洛小丁面紅過耳,心裡大不自在,只推說沒有。李玄磯見她如此,方覺此話說的唐突了,接了碗便往外走,一隻碗竟足足洗了小半個時辰。等他回來,藥已沸開,洛小丁正彎腰將火盆中的炭火壓小,李玄磯望見,不覺欣慰一笑,催她去歇著。

    當著李玄磯的面,洛小丁總覺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靠在床邊看他熬藥。李玄磯見她總也不說話,便道「說起這藥,師父倒想起一個笑話來,說是有家人的小兒生病,找了一個庸醫來看,開藥服用之後,小兒直嚷腹痛,其父跑去問,那庸醫答曰『無妨,此病與藥斗耳。』話未說完,家僕便跑來報,說小兒已死,庸醫聞聽,竟拊掌大笑『如何?畢竟我的藥高,令郎鬥他不過。』」

    說完這話,他呵呵笑了兩聲,轉頭去看洛小丁,卻見她半蹙著眉,唇角微微上揚,似乎想笑,卻沒能笑得出來,李玄磯不禁有些失落,歎道「不好笑?唉……師父不會說笑話……」

    說話的時間,藥已煎好,李玄磯將藥倒出,看著洛小丁服下,又將其餘事情安排妥當,這才準備下山。洛小丁正求之不得,慌忙起身跟著走至門邊,道「弟子送師父……」

    李玄磯回過頭道「不用送了,明後兩日師父有事出門,怕不能上山來照顧你,藥都收好給你留著,到時你自己煎服。」

    洛小丁連連點頭應是,心裡只盼師父馬上便走。

    李玄磯忍不住笑,伸手撫上她頭頂,歎道「你啊,便連這點心思都瞞不住……是盼著師父走罷?」

    洛小丁不敢躲開他,更不敢看他的眼睛,身子在他的手觸上她頭髮的一瞬又變得僵硬,低聲嘀咕道「哪裡有?」

    李玄磯的手指順著她的柔滑的頭髮慢慢滑下,落在她肩上,一點點朝自己懷中帶,頗有幾分小心地擁住她,在她耳邊低喃「小丁,什麼時候你才能不怕師父?」

    洛小丁靜靜埋首在他懷裡不動,心頭卻突突跳個不停,師父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只是——師父畢竟是師父,在她心目中高潔如蘭,不可褻瀆的君子,他是師尊,授她武學精要、做人之道、處事之方;也是嚴父,可以責她罰她,只唯獨不能愛她……更不可與她有男女情愛。

    李玄磯擁著她,只是捨不得放開,過了良久,才放她離開自己的懷抱,雙手扶住她雙肩,低頭凝望她道「你放心……無論怎樣,師父總要顧你周全。」

    洛小丁霍然抬起頭來,眸中有震驚之色,師父這話說得鄭重其事,他答應顧她周全,這是對她的承諾?她一時間有點轉不過神來,只怔怔望住李玄磯,也不知是不是出於感動,鼻子竟有些酸,眼中漸有霧氣氤氳。

    「師父……」她低聲叫他,語聲有些哽咽,含著感激之情,該怎樣跟師父說?說謝?未免太輕。可是師父要如何顧她周全?他那毒誓,浮雲城中人人盡知,豈容他反悔?她並不是無知之人,也明白師父如今有多艱難,外憂內患已夠他煩心,還要時時擔心著她,師父待她可算是恩重如山,卻被她帶累,如今同在炭火之上,自顧尚且不暇,又怎顧得上她?

    師父自上而下俯視著她,眼神複雜無邊,隱有毅然之色,洛小丁忽然覺得羞愧,再不敢直視於他,是她對不住師父,撒下那彌天大謊,害師父如今進退兩難,而今可有什麼萬全之策護得二人周全?除非她離開……離開……卻只怕太晚,谷落虹於城外時時窺伺,只怕已布下天羅地網,單等她出城便好行事。她是死不足惜,可死後呢?死後屍身遭人凌辱不說,師父恐怕也難逃余劫,與其如此,倒不如她自行了斷……可她不想死,也許,還有機會,活著便仍有機會。

    暈黃的燈光在洛小丁清麗的臉頰上鍍了淡淡一層金,她原本茫然無措的眼中漸有堅忍之色,一雙眼眸愈見深幽,影沉沉望不到底。李玄磯望著那雙眼,只覺心神俱被吸入,滿懷情愫在胸中鼓蕩,一霎時竟如脫韁而去的野馬,再無法駕馭,本欲打算放開的手不但未鬆開,反而抓得更緊,將她重往懷中拉的瞬間,已然俯首吻了下去。

    洛小丁驀然醒過神來,眼望師父的臉忽然湊近,下意識便要別轉臉去,卻被李玄磯搶先一步攫住後腦,她避無可避,更不敢動手反抗,眼睜睜看他雙唇落下來,貼上她的,四唇相貼的瞬間,神魂立時四散飄飛。

    他的吻起初很小心,輕柔而緩慢,一步步淺嘗輕啜,漸至深入,終於無法自拔,有一種置死地而不顧的決絕。洛小丁始終以手抵在他胸口,不容他的身軀貼近,可他嘴唇手臂胸膛上的溫度仍然傳遞過來,灼燙炙烤著她,她卻不覺熱,只是冷……冷,徹骨的寒意一直冷到心裡,冷得發抖。

    洛小丁喘不過氣來,一顆心忽悠悠上飄,腦中混亂一片,有萬千念頭轉過,卻什麼也抓不住,恍惚中已無所適從,猶如溺水一般,人只是下沉,卻完全無力自救,無法反抗,更不敢憑靠。他是師父……他……他說過要顧她周全……難道是要她以此為報?抵在他胸口的手頹然無力,竟已完全棄守。

    李玄磯似察覺什麼,忽然停下緩緩退後,眼光停駐於她面上,她雖微閉著眼,然臉色煞白表情苦楚,分明沒有一絲意亂情迷的跡象。他倏然便放了手,背轉身深深喘息,心口堵憋,一陣陣酸一陣陣疼一陣陣苦,只不覺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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