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時節難免春寒料峭,官道上南來北往的馬車依然套著暖和的車圍子,唯一的小窗無不是閉得緊緊的。那沒錢坐車的人則不得不捱冷受凍強打精神走路,唯一的企盼便是能夠在前方的茶攤找一碗熱茶喝,也好疏解一下凍僵了的身子。
突然,路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只見一輛馬車風馳電掣一般地行來,那非同小可的速度驚得路上眾人紛紛讓路。直到那馬車揚起漫天風塵駛過,方有人忍不住罵了聲奔喪,然而,當瞥見馬車尾部那一絲明黃時,所有人都知機地閉上了嘴。
天家大事,妄言不得!
雖說馬車無比平穩,但是,崔夙仍然覺得心頭煩悶難當。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之前的八年,她都是在一個小鎮中度過,成日裡見到的親人就只有陳伯和陳嬸。陳伯和陳嬸給她看過父親的畫像,並告訴她,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勇士,可是,一旦她問到母親的事,兩人卻閉口不談。誰知就在前幾日,突然有人急匆匆地上門,言說是她的母親要接她上京。
即使到現在,她依然能夠記得陳伯和陳嬸那張慘白的臉。而她雖然捨不得離開這個一直以來的家園,但是,想見親娘的感情還是佔了上風,最後還是咬咬牙跟著走了。
「菁姨,我娘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不是很美麗,很溫柔?」
崔夙仰著頭,好奇地問著旁邊的婦人。
「你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自然又美麗又溫柔!」
崔夙沒有聽出話語中隱含的不安和敷衍,心中歡喜萬分。她只有一個念頭,再也沒有人能夠說自己是沒娘的孩子,再也沒有人敢嘲笑自己。帶著這個幸福的執念,她終於忍不住陣陣倦意,漸漸睡熟了過去。
旁邊那**不忍地撫摸著崔夙的秀髮,突然深深歎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無知未必就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且讓這孩子快樂幾日吧。
好容易捱到了京城,崔夙卻沒有立刻見到朝思暮想的娘親,而是被帶到了一座華麗的宅邸中。十幾個人為她打扮,擺開了琳琅滿目的珠花首飾,送來了五顏六色流水不盡的錦帛。她猶如木偶人一般被試穿了無數衣服,直到她再也憋不住心頭怒火。
光當——
她賭氣地把頭上的珠冠狠狠甩在地上,明亮的珠子滾得滿地都是,映照出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那一刻,她很有幾分惡作劇得逞的得意,誰要你們不說明這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這時,一個錦服中年人匆匆而入,一見這滿地狼藉,登時大皺眉頭。他三步並兩步走到崔夙前頭,定睛看了半晌便深深行禮道「太后即將駕到,請郡主準備迎接。」
什麼太后?什麼郡主?
崔夙茫然無措地抬起頭,見四周儘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一抹抹僵硬的笑容,她不由從心底浮上了一絲恐懼。她的娘親究竟在哪裡?
地上很快被收拾得一乾二淨,而她的頭上也多了一頂新的珠冠,看上去和原先那頂沒有任何區別。所有人都是一幅忙亂慌張的樣子,而裝扮一新的她又被拋在了一邊,那些人奔來奔去,她卻仍然是孤零零一個人。
「太后駕到!」
隨著那一聲高喝,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整整齊齊地跪在了地上,深深地俯伏下了身子。崔夙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目光直直地盯著大門口。
大門被人緩緩推開了,繼而進來的是兩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見她仍然站在那裡,他們不由腳下一滯,隨後便慌忙讓開了路。而緊接著那個進來的人,讓崔夙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她可以賭咒發誓,那是一雙比晨星更加明亮的眼睛,而其中蘊含的目光比刀子更鋒利。只是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垂下頭,但只是一瞬間,她卻又抬頭勇敢地直視了過去。她討厭自己剛才那一刻表現出來的膽怯,她在小鎮的時候敢追打那些罵她的孩子,敢下湍急的山澗捉魚,甚至敢拎著毒蛇的七寸招搖過市,難道還會怕區區一雙眼睛?
「好一個膽大的孩子!」
那個人影徐徐走到了她的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而她也終於看到了來人的形貌,一身曳地的寬大袍服,靴子上飛龍走鳳,露在袖子外的兩隻手豐盈白皙,那張臉比小鎮上最有威嚴的趙爺爺更有氣勢,儘管滿頭紋絲不亂的髮梢中隱約可見斑斑銀色。
「你知道我是誰麼?」
崔夙搖頭,但是,高昂的脖子依舊挺直著。
那個人影突然笑了,然後便半蹲了下來,這也使得她能夠用平視看到對方的臉。
內心對母親的渴求從一瞬間迸發了出來,她幾乎脫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我娘?」
那張臉突然變了,從平靜、震驚再到悲傷,只是短短一剎那的功夫。下一刻,她感到自己被人緊緊抱在懷裡,她甚至感到窒息得喘不過氣來,脖子裡也滾入了幾顆溫熱的東西。
良久,那人鬆開了她,但一雙手依舊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娘已經去世了!哀家是你娘的母親,你的外祖母!」
娘親已經死了!
崔夙的心中頓時被這簡單的一句話填得滿滿的,一股強大的失落感在一瞬間往她的四肢百骸衝去,讓她動彈不得。一直以來,她都在設想著母女團圓的一幕,她想像過無數次娘親的模樣,想像過她把自己擁抱在懷中的情景,但是,她從來都未曾想過,娘親已經死了!
她自幼建造的堅強天地在一瞬間崩塌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整個人都失去了氣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喊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她再次感到自己被人抱緊在懷中,一個聲音鑽入了她的耳朵。
「從今往後,你就當哀家是你的娘親,哀家自會為你遮風擋雨。夙兒,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女人也絕不是水做的!」
失去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母親,卻得到了一個外祖母,這就是崔夙八歲那一年最後的記憶。